“之后不久，老夫便上书乞骸骨，圣上少了我这个庙堂之敌，自然十分高兴，大肆赏赐了我些金银玉器，房屋地产，老夫将那些东西全数散与家人，愿意留下陪我这把老骨头的，只管留下，不愿意的，凭借老夫人脉手段，加上积年的威望还有那些见不得人的黑账，也都给他们某了个差事，于是，便是你见到如今的老夫了。” 老人似乎从过去的怀念当中苏醒过来，挑起几根牛肚凉菜，伴着两块酱瓜又在嘴里大嚼起来。 “那童谣很有意思，若是前辈想通了个中要害，也就不会在此地辜负这么多年时光。”他轻叹一声，挑了几样并不算辛辣的小菜咽下肚去。 “错。” 他的右手默然一顿。 “正因老夫想通了，所以才会在此处继续蹉跎岁月。” “感请前辈指教。”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年逾古稀的衰老老人，眼中除了一些对于以往的怀念以及迷迷茫茫的混沌以外，居然还有一抹睿智之光显化！ “指教算不上。”老人嘴上这么说着，极其随意的伸出四个手指，每说出一句，便弯下一根，只听他带着一丝随意的嗓音渐渐传开。 “好懂得很。” “贪官当道是非多，奸佞纵横公道少。贪贪贪，生罪恶，奸奸奸，出祸患。” 这不算是什么十分深刻的道理，任谁都会说，世间为何多灾多难，贪官当道能奈何？世间为何多罪恶，奸佞食禄少公道。就连刚上几天私塾的童生，说起这个话题，多多少少都能来上几句，别人都是老生常谈，这次，可真就是老生，常谈了。 “前辈既已得知如此道理，为何……”他话还没说完，却被这老人一生极为清亮的笑声打断，他听得明白，这股笑声之中并没有任何自嘲自讽的意味，相反，倒是有一种对人的讽刺之意，就如同……他在嘲讽自己一般。 “我说你这仙人，能来此地找到老夫，就看你这气质，想必修为也必然不低，怎么还没明白这道理与现实的关系呢？” “？” “老夫给你做个比喻。”老人讲手中筷子拿起，在肉汤之中搅拌了一会儿，迅速捞出一块骨头来。 “现在，以锅里这只鸡来讲，这块骨头，对这只鸡来说，可算得上重要啊？” 他凝视而去，话说这块骨头极小，甚至于连完整的骨头也不管，说是骨渣才比较适合，寻常一只母鸡，平日里在岩石地上摩擦落下的粉尘总数甚至都比这快骨头要大，他默默摇了摇头。 “无足轻重，不错，这块骨头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要反抗，他要抗争，他不愿意去做一根无足轻重的骨头、骨渣！他要成为这只鸡上有头有脸的一部分！” 他不由得微微一笑，要做只鸡身上有头有脸的一部分……志向，还真是远大。 “所以，他开始进步，你我先不管他是如何进步，使了如何的手段，渐渐地，他成为了一块比较大的骨头。”老人的筷子再次在鸡汤里搅和开来，这次捞出了一块如人拇指大小的骨头，按之前那块大小来说，也算是咸鱼翻身。老人将两块骨头放在一起。 “这时候，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已经成了一块比较大的骨头，按说这理想应该已经实现，可他还是眼馋，他眼馋那些鸡翅骨，那可是威风凛凛那，自己的身子还没别人一半大呢，于是，他的理想又有变化了，他要成为鸡翅骨！” 他开始有些迷惑了。 老人又在鸡汤里捞起了骨头，这次，他捞出了这只鸡的左翅骨——右翅骨正在老人嘴里。与另外两根骨头并排放在一起。 “他又经过奋斗啊，终于成了一根鸡翅骨，这下，可算是乌鸦成了凤凰，骨生已经到了一个相当高的高度，可有一天，他看见了那鸡腿骨，觉得，那才是身为他这样的成功者，应当追求的极限，因为不管你有多么威风，那两根腿骨永远是坚硬有力，永远决定你接下来要去的方向，而非如今身为鸡翅骨，看上去气势无匹，实际上软弱无力，飞行更是无从谈起，只能成为装饰。” “于是乎，他开始朝着那根鸡腿骨的目标迈进。” 渐渐地，他开始倒吸冷气。 老人这次不拿筷子了，直接用手抓起漏在外面的鸡腿尾部，将四块鸡身上的部位摆在了面前。 “你看，他又成了鸡腿骨。” 老人的眼神，昏暗之中，带着一抹哀伤。 “之后呢？” “之后？”老人将饱满肥嫩的鸡腿重新拿了起来，指了指锅里尚有一半左右的骨架。 “就剩下锅里这只鸡了。” 他愣愣的盯着锅里还剩下一般的母鸡，右手却不自觉的渐渐伸出，将其上一块肥美的肉块撕下一片，放在自己眼前，就这么愣愣的，盯着它。渐渐地，他的眼睛似乎被热气凝聚成的水气迷糊住了，双目也渐渐产生了模糊，他揉了揉眼睛，但就在他睁眼的刹那，那原本夹在筷子上的鸡肉，却在一瞬间化作了一片鲜血淋漓的肉片！他腿部骤然之间传来一抹疼痛之感，就在这时，老人的声音缓缓升起，一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大腿渐渐伸到了他的面前。 “你说，又有谁，愿意割自己的肉，去喂养旁人呢？更别说，是像眼前这只不容反抗的鸡了。做了鸡，还想做黄鼠狼，因为可以吃鸡了，做了黄鼠狼，就想做虎，因为可以吃黄鼠狼了，做了虎，就像做人，因为，人，可以吃虎……” 他忙一把掀开桌子，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脚下不停的扑腾着，刚没站起多久，又一脚不稳，摔在了地上。 “看来是懂了。”老人捧起没有溅出多少的鸡汤，摆好小菜，又将鸡腿伸到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怪圈，有人，就有贪婪，就有奸佞，要想弘扬正道，就要比它们还贪，还奸，甚至……还恶！等你站在那个顶点之后，你也就不会再去想弘扬正道这种事了。” 他一把躲过鸡腿，放在嘴里咬下一大口。 “毕竟……没有人愿意割自己身上的肉啊……” “这种日子，是没个头的。” “这样看来，前辈……前辈已经……想，想明白……”他战战兢兢的开口了，不是因为老任的那番话，而是因为他心中一股本来就存在的恐惧，那股恐惧，被这老人，打开了那么小小的一点，就一点，那是他这辈子都不想触及的，一点点。 “关节就在此处。”老人拍了拍地，示意他重新坐下。 “你之所以会来找老夫，想问的不就是这个问题么？” “你，太执着于悟道了。” 执着……悟道。 “请老人家拆解。”在他脑海之中，那一片的乌云之中，仿若有一抹闪电悄然划过，虽然点起了暂时的光明，可依旧持续不了长久。 “你等仙人，体悟大道超乎我等凡夫俗子多矣，你们寿元绵长，法力高深，地位尊贵，一言可定万世江山，一念可灭万千世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你们，可以为一个问题去思索百年，千年，乃至于万年也不是不可，过于长久的寿元，对你们来说，是好处，也是毒药。” “凡人世界，儿童嬉戏之时，若是有两次机会，第一次总是输的快一些；先生布置的课业，也总是在最后一天补齐。” “这是惰性。” “昔日，我曾听闻一僧侣考较座下四名弟子佛法修为，四弟子道： ‘文以载道，不痴不执，不离不弃，始得道受用’ 僧侣道：‘得皮毛。’ 三弟子道：‘庆喜见阿閦佛国，一见悟真，忽然开朗，不需再见。’ 僧侣道：‘比他多也，却也只得血肉。’ 二弟子道：‘水火风皆是空，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受也非实有，而我所见却无一法存在！’ 僧侣道：‘虽深，也止得我骨。’ 大弟子不言不语，三拜僧侣。 僧侣道：‘善哉，得我髓矣。’ 你可有何感悟？” 他双目焦点渐散，口中喃喃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善哉！在这世上，总是知道的人多而行道的人少，说理的人多而悟理的人少。似你等仙人更加如是，悟了如此大道理，正是可喜可贺，但一朝顿悟，并非登时超凡入圣，却要一步步行，大道在天，没有行路人，哪来的康庄大道。” 他脑中似有雷电轰鸣，原本乌云满天的天气，此刻居然电闪雷鸣起来。 “此法不可谓不佳，然而……名头够响，决心不足，若是以此术面对第三次升灵，只怕败多胜少，你，还是继续参悟吧。” “知道的人多而行道的人少，说理的人多而悟理的人少。似你等仙人更加如是。” “一朝顿悟，并非登时超凡入圣。” “大道在天，没有行路人，哪来的康庄大道。” 他脑中充斥着无数的声音回响，仿若一抹阳光照耀在整片大地上！渐渐地，乌云散去，漫天……洒下辉煌。 “多谢前辈，传道指路之恩！”此刻，他坚决的，以弟子之礼，缓缓拜倒…… “你比前一个，狂叫‘我道在我，不滞于物’，疯癫奔走之人，强了不少……”老人声音幽幽，渐渐传出了这片大地，飘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