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辰风此时满头白发，萧索的院落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面前的棋盘早就已经覆上了厚厚的落叶，想来是摆了很多年了，但是从来没有人摆弄过面前的棋盘。 沐辰风就这样呆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棋盘，眼中没有丝毫的波动，仿佛周围的事情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多少年了，自从他被关入这忘机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整日看着云起云落，面无表情。 那个人来看过他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 他本以为他会有嘲讽，会说自己是何等的愚蠢，以至于落到现在的地步，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他那时的面无表情，就像他现在的表情一样，就像平静无波的河水，没有丝毫的波动。 他有多少年没有来过了，就连整个中州都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一个被软禁在此的废人，又能有什么能力看到那个人的所在？ 他轻笑一声，物是人非，今日的长生宗早就已经不是当年的长生宗了。世人都知忘机山上有一处禁地，里面关着一个老不死的家伙，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想必这世上早就已经没有人记得自己了。 记得，或者不记得，又有什么区别呢？ 已经趋近于僵硬地躯体动了动，在棋盘上轻拂一把，原本还被落叶铺满的棋盘顿时就干净了起来。 “坐吧。”他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对面的石凳上慢慢凝实出一个人形。 那是一个青年人，面无表情，来时毫无波动。 “你竟然还能够感知到我的存在？”幽珏微微抬头，看着苍老的沐辰风，不由得轻叹一声，说道：“你老多了。” 沐辰风并不在意，只是说道：“岁月流逝，终究是会老去。倒是你，比以前更加年轻了。” “经历了许多，抛去了许多，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自然也就年轻了。”幽珏淡然一笑，说道：“我如今如无根浮萍，排嘌档蛋，倒是不如你的清幽淡雅。” “是吗？”沐辰风轻抬手，示意自己先执棋而走，“啪”的一声落下一颗白子。他盯着棋盘，眼前的棋盘犹如化为了星辰瀚海，一片迷离。 “你看到了什么？”幽珏落下一黑子，在星辰瀚海之中荡起微微的波澜，看着沐辰风淡淡地说道。 “我什么都看到了，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沐辰风回过神来，看着幽珏淡淡地说道：“你看到了什么吗？” “我只看到我想要看到的，至于其他的我不想看的，自然是看不到的。”幽珏微微一笑，面容清淡，似乎什么感触都没有。 沐辰风微微摇头，“你这人，比以前更加地难以看透了。说的话也是一套一套的，这和以前的你根本就不一样。” 幽珏轻笑一声，说道：“是人都会有变化，我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至于你，也已经不是当初我认识的人。说话有所不同，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沐辰风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是啊，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自己了，我老了，而你却还年轻。”他的语气中是说不出来的落寞和自嘲，仿佛是在说着什么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是啊，时光匆匆，他们早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自己了，他们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生了连自己都没有感觉到的变化，只是在多年之后回顾往事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越走越远，原来自己已经在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早就不认识的人了。 时光悠悠，谁还会认识自己，本来是不想承认的，但是如果不承认就可以，那么这天地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够否认的？ “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的消息？他们都以为你……”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幽珏还是听明白了。 “以为我不在人世了？”幽珏随手在空中微微一握，一只小小的香茗杯落在手中，杯中还微微冒着热气。 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却不知何时沐辰风的面前正稳稳地停着一杯香茗杯。 他老老实实地端起面前的香茗杯，轻轻闻了闻味道，上好的滚烫的山泉水中，一片金黄色的茶叶在杯中汹涌翻滚。 氤氲的雾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气，让人一阵迷眩。 “确实。”沐辰风微微点头说道：“是啊，百余年了，都没有你的消息，他们怎么可能不会想别的？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只是遍寻天下，都没有你的影子。也不知道你是生是死，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 幽珏微微一笑，说道：“生死有命，他们要这么想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就是有人跟我说你死了，我也会相信，只是你现在不也好好端端地活着吗？” 沐辰风闻言一愣，然后轻笑一声说道：“也是，你说的确实是死这个道理。我这把老骨头啊，咳咳，恐怕天底下早就没有人还记得我了。就是当年活下来的人之中或许也没有人还会想起我这个妖尊的兄弟。”说着，他又轻咳了两声，不一会儿就把面色咳得通红。 幽珏微微一皱眉头，微微伸手，再一张开，手中就是一颗金色的药丸，平平淡淡的，但是却能够感知到其中蕴含的强大药力。 沐辰风微微摇头，说道：“不用了，这样的宝贝就不用浪费在我身上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就算是仙药对于我来说也无济于事。天命如此，又何必强求。” 幽珏见他说得哀伤，不由得心里也有些难过。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说着要闯荡天下的少年郎如今已经垂垂老矣，他这一生之前是在家族之中受尽了冷漠，等到后来就呆在宗门，再也没有离开过。可以说，他的大半辈子都是为了宗门而活。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凭他的天赋和天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将来的日子会是何等的光明。 只是他生不逢时，这一生都被俗事所牵连，以至于他这个人这一辈子都活得不自在，他是多么想要活得开心快活，他甚至想到了将来的快活日子，但是那些都只不过是他的想象而已。 他在这间小小的院落之中度过了漫长的百年，一直等到生命的尽头，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死后会怎么样。他只是想要早早解脱，因为现在的他已经在试着接受了，甚至拒绝了自己的好意。 他理解他的心情，知道他的心思，但是却并不能接受他的想法，他想自己的这一生说起来也算是成功的，但是不知不觉间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他而丧命。 他的妹妹，他的朋友，他曾经相信的徒弟，曾经他也是想象过将来的美好的生活，他只想要守护那些弥足珍贵的情感，但是这些情感却都因为他而破碎了，再也找不到了，甚至连他自己都被毁灭了。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处于什么样的一种状态，他只指到如今的自己早就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沐辰风的解脱或许也是一种选择，但是他自己却是连这样的选择都不可能，他死不成，纵然是自我毁灭也是不行的。 那张古琴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他只指到如今的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就连世人都可以选择的死亡他也做不到。曾经，他想过将来得道成仙之日，因为他以为只要成仙就可以永远享受生命，不会老去，也不会死去。 但是他没有想到当有一天，他也可以做到的时候，他的内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欣喜。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因为即使是仙是神也会有生命终止的那一天，就算是之前复活的仙神之中，也不是全部的仙神都回来了，有的着急在不知不觉之间消失无踪了。 然而，他不能，即使没有身躯的他亦是死不了，不会像那些逝去的人一样慢慢消散。这些年来，他都是在天地之间飘飘荡荡，没有感觉，没有情感。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看过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悲喜，他以为自己已经参悟了天地之间的情感，便再也不会为世间的情感所羁绊。但是他发现自己错了，不但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你……”沐辰风的哀伤终究是让他有些触动，毕竟那人是他曾经的兄弟啊！ 尽管他们之间有过误会，有个背叛，有过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之间的情感是真实存在过的，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是他的兄弟，不管他如何否认也无法否认内心深处的情感。 “生死既然早就已经看破，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沐辰风喝着杯中的香茗，淡笑着看着眼前的幽珏，突然说道：“我突然觉得现在的你更加真实。至少现在的我们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勾心斗角，再也没有了那些让人厌恶的隐瞒和欺骗。大哥，我就要离开了，以后你一个人在这世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当年，我们还说过要一起去闯荡天下，只是我没哟想到后来会有那些事情。”沐辰风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似乎是在回忆着过往的事情，面露微笑。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我想我们会像最初那样吧？那个时候……”他严重的迷离之色更甚，淡淡地说道：“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希望可以和当年一样，就和当年一样……只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你要是早点回来该有多好啊，那样，那样我们就还能和当初那样，就像当初那样啊！” 他语气声嘶力竭，眼中的光彩慢慢涣散，最后变得无神。 “啪！” 手里的棋子落下，滚到了院子的一角。 只是幽珏再也没有心思去注意，他只是呆呆愣愣地看着沐辰风的尸体。 他已然死去了。 纵然是修仙者，即使是活得再长，也终究会有逝去的那一日，只是他的那一日呢？ 终究是不会再来了，他知道的，那一天不会再来的，他不是这其中的人。 将沐辰风葬好，幽珏默然看着他的坟头，不由得心里哀戚不已。 往事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之中，时间虽然短，但是对于他来说却是难得的温暖的时刻。 “走吧，走吧，都走吧。”他轻轻叹息，声音倏然一晃，便消失无踪。 那一日的长生宗，发生了一件至今都让人感到惊奇不已的怪事，后来的人即使再次说起当年的事情也依然惊诧不已。 那一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渺渺仙音，那音律之中满带哀戚之色，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好多人陷入了魔怔之中久久不能解脱出来，有的人甚至一生都因此而受到了影响，每每走火入魔，亦是因为这次的事情。 …… …… 中州和东州之间的封印早就已经不在了，甚至现在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中州，哪里是东州了，天下似乎和当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知道不同的人自然知道其中的不同，但是不知道的人亦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至少，那件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再多的事情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被人忘记，直到最后一个经历过的人死去，渐渐也I就不再被人说提及了。 血阴之地，还是一如当年的阴森恐怖，只是比得上当年的更加萧索了。 宋子城立在空空荡荡的血都的一棵高大的枣树下，他面容冷峻，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动他。 不知何时，他的身旁落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 “血都的枣树都是不结果的吗？”幽珏抬头望着高高的枣树，不置可否地说道。 “没有等到一起吃枣的人，枣树结果又有什么用？”宋子城偏头看了幽珏一眼，没有在他的身旁看到那个想要看到的那个身影，然后偏过头去，“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了？” “数不清了，算算已经有三百年左右了吧。”说着，他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身上的戾气似乎更深了。” “在这个位置上，如果没有手段的话，怎么能够走到现在？倒是你，越来越没有人气了。”宋子城对幽珏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想到他是她的哥哥，也就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本来就不是人。”幽珏也不以为杵，想了想说道：“当年的那个约定……”他看着那人眼眸微动，不由得微微叹息一声说道：“我还是没能达成当年的预定。”说着，面前闪出一个紫色的晶球，弹指往宋子城面前轻轻一推，说道：“我妹妹她孤寂了很多年了，虽然我没有办法复活她，但是我知道她这些年来一直都在。这些年来她呆在我身边一直都不快乐，我想她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好好收着吧。” 宋子城将晶球抱在怀里，突然泣不成声，道：“她在的，她在的。是我不好，我没用，要是我不守着这血阴之地，好好陪着她，她就不是这么难过了。从今以后，不管她是不是能够复活，我都会好好守着她，我要和她在一起。” 说着，宋子城抬头看着幽珏说道：“大哥，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陪着灵儿，我会好好照顾她，不管她以后能不能活着，我都不会放弃的。” 幽珏看着他泣不成声的样子，，不由得张了张嘴，最后道：“或许，还是有办法的。” 宋子城闻言抬头，满是希翼地看着幽珏说道：“大哥，真的有办法吗？” 幽珏点了点头，面色不明地看着他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晶球，说道：“若是将这晶球炼化成法宝，再传已深厚修为助她成形，说不定不用借助躯体，她就能显现在你面前，只是这样的做法未免有些不确定。要不要做，你自己决定吧。” 宋子城一愣，却是没有想到幽珏想出来的想法竟然是这个。 “只是，这样一来，灵儿她不就成了法宝的器魂了吗？”他想的是要和灵儿长相厮守，而不是要她变成器物的魂。 幽珏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只是微微摇头，说道：“世人都说器魂只是依附于法宝，但是殊不知器魂也是可以修炼的。将法宝当成躯体，一样可以修炼，就未必不能够有得道的那一天。说起来和人族妖族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将来若是有器族一族也是说不准。只是，这一族先天就生长得艰难，将来成与不成，我也是不好说。”幽珏深深地看了宋子城一眼，说道：“这也不过是我个人的说法罢了，至于你相信不相信，愿不愿意这样做，我也就不阻止你。毕竟，选择权在你的手中。” 宋子城抬头看幽珏说道：“大哥，为什么要我选？” “因为，灵儿最想要和你在一起。我相信，你能够做出最重要的选择。” 宋子城默然，看着怀中闪烁着淡淡幽光的晶球，默然不语。 “大哥，我要好好想想。”过了好一会儿，宋子城才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幽珏点点头，说道：“你慢慢想，我也要离开了。要是你想清楚了，可以来找我。” “大哥，你要去哪里？” 幽珏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想我是到了退隐的时候了。但是，只要你找我，就一定会找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