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晰梦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这匹马可是莱斯一家珍贵的财产啊……她抿了抿嘴唇，调整了镜面角度，两个绝望之手的成员挡在了摊位面前，让她看不清楚摊位上发生了什么。看到那两个成员就要转过身来，明晰梦赶紧收回了镜子。

她的背部紧紧贴着墙壁，不远处的交谈声正清晰地传来。

“你怎么连这个都录了下来？这影响多不好？”

“怕什么，只不过是NPC而已。NPC不就是一堆数据么，又不是真的杀人，你慌什么。”

“你懂什么，这段时间别的家伙的胡作非为已经引起舆论上的不满。上头这次不是下命令下来了，要我们注重一下自身的形象，再怎么说，也得收敛着点。”

“知道了知道了，我待会删了不就得了。可惜了一个好素材，不然又可以拿去刺激刺激那些所谓的老玩家，指不定还真的会有一两个撞上来呢~”

“人家也不傻。我们人多，他们是不会一头钻进来送死的。”

“哈哈，这就是大势所趋啊……”

明晰梦的脑袋一片空白。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却看到自己的手正颤抖得厉害。

他们在说什么？

明晰梦完全听不懂，或者说，不想去懂。

她嘴唇哆嗦着，又强行紧紧地闭上。有一瞬间，她无比憎恨自己的懦弱。她知道，这附近全是绝望之手的成员。而这些成员数量在绝望之手这个顶级公会中还占不到多少比重。如果自己冲动，那就一切都完了。

闭上眼睛，深呼吸。冷静，再冷静。说不定事情还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

强行平缓呼吸的明晰梦掏出了探查术卷轴，偷偷地对着那两名成员施展了开来。

探查术卷轴是十分宝贵的东西，维纳斯之星中所有的生物都不会把自己的名称、种族、等级或是其它的信息顶在脑袋上到处走。因此除了专门的学科可以鉴别之外，更多的是靠探查术这个魔法来获得敌人信息。明晰梦自买来后还从没有舍得用过，如今探查术所探查到的信息在系统界面上流淌——

盾卫，三十级；

双剑士，二十八级。

除此以外的信息都是问号，这代表探查术的效果被极大的压制了。当然，这是正常现象。

明晰梦将手搭在剑柄上，望了望天上的阳光，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下一刻，她变成了一道影子，如游鱼一般朝着那两名成员游走过去。

“喂，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双剑士下意识地从背后抽出了双剑，他身上戴着附有【危险感知】的魔法饰物——这自然也是抢的，警惕地环视向周围。

“你多心了吧……不对！影子里有不对的地方！”盾卫立刻反应过来，就要解下背着的塔盾。

影剑术·影缠！

只见盾卫的动作忽然停滞，双目瞪着，彷佛在看一个不存在的敌人。他脚下的影子此刻像是被浓墨泼过一般，像是潜藏着活物在紧紧咬着盾卫的影子！

双剑士头皮发麻，下意识就要挥剑——他没看到敌人在哪里，只是恐惧造成的空挥而已。

但一道斩击劈在了他的背后，让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而去的同时，看到了系统界面上自己的血条降下去了一截，并带上了【轻伤】与【流血】标签。

影剑术·影刃。

“……就在你的背后！是死角战术！”盾卫的豁免实在是太高了，明晰梦的影缠只控住了他两秒他就挣脱开来，并及时给同伴做出了提醒。

明晰梦咬着牙，这些绝望之手成员身上的防具要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她苦心制造的优势仅仅维持了数秒就荡然无存，其成果也就是砍了双剑士一剑而已。

这是除切磋以外，明晰梦第一次经历的与玩家之间的战斗。

她眼见自己的身形被看破，当即使用影遁化为阴影，躲过了双剑士的转身一击，并出现在了他的斜后方，准备再来一剑。

仇恨吸引！

影刃拉成黑雾薄片，就要砍到的一瞬间，明晰梦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手中长剑也被牵引向了盾卫的方向！

仇恨吸引是一个作用于精神层面的技能，那个盾卫使用了这个技能于短短的一秒内将明晰梦强控了过来，随即拔出单手剑，与明晰梦的长刃交接在了一起！

叮——

令人牙酸的剑刃交接声让明晰梦措手不及，她下意识地感觉不好。后面的双剑士果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两把剑叠着像是剪刀一样刺了过来！

影分身——

双剑士与盾卫脸色一变，只见他俩之间那个突然袭击他们的少女陡然变成一道阴影的人形，剑刃刺进去就像刺入了水中一样毫无实感。

紧接着，那道影分身如墨水散开一般，变成了一颗颗如果实一样的圆球。

“坚实之盾！”盾卫见状大喝一声，将单手剑卡在塔盾后面，双手直接把塔盾竖在地面上，身体完全隐在了塔盾之后。

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一颗颗阴影圆球如同爆弹一样尽情地激射开来！

影剑术·暗影飞弹！

在暗影飞弹的高速撞击下，隐藏在塔盾之后的盾卫安然无恙，他的塔盾表面上也有一层冷色的光辉泛起，以暗影飞弹的威力根本无法在塔盾上留下痕迹。

而另一边的双剑士就没那么好运了，他本来就是抓住空隙全力出手的架势，情况紧急之下倒也是反应迅速，急急忙忙摆出了格挡的模样。然而还是有好一些的暗影飞弹砸在他的身上，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块块因阴影之力腐蚀而产生的圆状黑影——由于这家伙把痛觉度调到了最低，因此他倒是没什么感觉，可人物界面上的血条就一截截地往下跳了。

双剑士急得连连怒吼，一时间连懒驴打滚这种招式都使出来了。可惜正在自保的盾卫完全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因此明晰梦竟是寻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她上前对着双剑士一顿乱劈——这根本不需要任何技巧，等双剑士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血条已经降到了一半以下，而且人物界面上的【轻伤】标签还变成了【重伤】标签。

重伤状况下的角色无论是体力还是敏捷，都会大打折扣，因此他就像是蜗牛一样挥着双剑意图挡下明晰梦的斩击，可换来的是更多的斩击砸在他的身上，把他的生命砍得一路下滑。

“救命啊！来人啊！”双剑士趴在地上扯开了嗓子拼命喊道。

盾卫躲在塔盾后面也开始扯开了嗓子喊。

明晰梦犹豫了一下，她已经能感受到远处传来的骚动，这里一会就被绝望之手的成员们给里里外外地包围起来。如果再不走，那就来不及了。

她握着剑后退了两步，因为犹豫，视线向后方扫了一下。

只一下，她再也挪不开眼。

那是一对夫妇正抱着自己的一双小孩。

但人是残缺的。

这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让明晰梦只一瞬间就懵了。她只感到巨大的空白迎面而来，因情绪急剧波动而导致的系统警告正不断地跳出刷屏，紧急中断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10、9、8、7、6、5……

只要紧急中断，下一刻明晰梦的意识就会脱离维纳斯之星，而现实中的游戏舱也会自动打开，让她彻底回归现实。

4、3、2、1……就在数字跳到1的时候，明晰梦点击了取消。

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般，她好像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候，摒弃掉自己所有的情感。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感情，只是那即将喷涌而出的火山被她自己冰封了起来，给了她宝贵的行动时间。

她回过身去，将自己的长剑重重插入双剑士的咽喉，然后松开手，躲过了盾卫奔来的一剑，自己化为阴影退走。

盾卫看见敌人撤走，赶忙跑到双剑士的身边，把那把剑给拔了出来。双剑士自己也捂着喉咙，可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有一双眼睛突出着，满是惊恐。

维纳斯之星某种程度也算是还原了现实，喉部受创的双剑士在极短时间内，血条就降到了零点。如果短时间内没有其他的复活手段，那么双剑士这个号就算是彻底没了。

盾卫呆呆地看着双剑士死去，他手里的绷带没有派上一点用场。直到大片的绝望之手成员把这里围住。

一个领头脸色阴霾地走了过来，神色不善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遭到了袭击，阿泽死了。”盾卫手足无措地报告。

“废话，这我都看得到，还用你说？”领头呛得盾卫不敢抬头，“我是问你到底是什么情况，袭击者是谁？”

“哦，袭击者用的是影剑术，我怀疑可能是影部的那些NPC干的，这段日子我们和帝国官方的关系不是不太好嘛……”盾卫哆哆嗦嗦地说着，看着领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NPC个屁！”领头一巴掌扇在盾卫的后脑勺上，盾卫也不敢躲。“真是影部，袭击你们的会只有一个人？还会让你活着？”他又打量了一下现场，走了两步。“这是玩家干的。”

有些事情他知道一些内幕，但也没要跟手底下这群人讲出来。帝国固然强大，但内部也不是铁桶一块，绝望之手既然敢大张旗鼓地动作，其背后自然也有支持他们的势力存在。玩家会想着从NPC的身上获得好处，可高度智能化的NPC也会利用玩家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这才是绝望之手能够蔓延开来的真正原因。

维纳斯之星并不是像某些人口中说的那样只“纵容”着先行者，它只是客观地呈现出不同人的不同选择而已。

眼下的场景，倒更像是看不惯他们所作所为的“老玩家”干出来的。只是这个袭击者若真是老玩家，那实力还真的是低了太多。

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绝望之手干掉的老玩家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很多老玩家即使死亡，依然会选择创造新的角色来跟他们作对。

虽然自玩家开创了刷信物商法之后，包括帝国暗部在内的一些势力对外开放了特色技能，但影剑术依然属于珍贵的技能组体系，不是什么新手小白能够接触到的。

所以这倒像是接受了上一个角色遗产后的新角色的表现。

“留两队人，战牧法标配组合，把那个家伙找出来。”领队沉吟了一会，下达了命令。“找不出来也就算了，这种家伙只是趁一时不备才能得逞，他翻不起多大风浪的。剩下的人别玩了，都集合起来，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是！”周围的绝望之手成员们一齐回应。

明晰梦并没有停留在集市。她一口气逃了出来，向着山上跑去，躲藏在山路旁边的树后面。

直到背靠着树，她才终于可以放开克制，大滴大滴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滑落。

血与肉，骨与泥，刚才看到的一幕现在还深深地体现在眼前。

她甚至能够联想到，那群人抢走了孩子，当着父母的面玩弄至死，然后在父母抱住孩子的时候，杀死了父母。她甚至能听到凄厉的惨叫与痛苦的求饶。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莱斯一家有什么得罪他们的地方吗？原住民有什么错非要承受这样的恶意吗？就因为是NPC，只是一段数据？还是原住民又或者是老玩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让他们感觉十分不爽？

明晰梦咬住了下唇，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她无力去做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回村之后，该怎么和村民们说起这事。

一阵马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明晰梦下意识地屏住了啜泣，偷偷地探出头往外观察。

一匹马被绝望之手的成员们发现了，正强硬地牵出来。

那些人一边拽着马，一边大声谈笑。

“看你那损样，不行的话就换我，我还缺个坐骑呢。”

“一匹山马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好货，驯不了那就宰了。”

“浪费啊，最起码让每个人都试试吧。”

“你这话说的可真变态。”

哈哈哈哈……笑声肆意飞扬，一群人兴高采烈地拉着缰绳。

明晰梦瞳孔收缩。她认出来，那匹马正是她带下山的那一匹，也是民兵驻地里唯一的一匹。

可她什么也不能做。

倘若她在这里发作，指不定灾难会蔓延到山上的村子里。是的，绝望之手这群自称为“新玩家”的人们，在明晰梦眼里已经与灾难划上了等号。

她觉得头又开始发昏了。晕沉沉的感觉连视角都不由地低了下去，恶心又难受，连气都喘不过来。系统的警告又弹跳了出来，恍惚之间她只感到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的时候，明晰梦看到自己的角色躯体正极速化为实体。通过系统的记录，她看到了自己沉睡了有现实时间一个小时。

现实时间与维纳斯之星内部的游戏时间的比例为一比三。也就是说，游戏里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

她捂着额头站了起来，周围已经没有绝望之手成员的身影了。

往下看去，集市的方向上依然黑烟滚滚，但火光已经小了很多。

她点开系统，通讯提示正闪烁着，依然是外部通信。

“喂！明晰梦，你在吗？”依然还是那个女同学，她一脸焦急，“你怎么老长一段时间不接天讯？”

“我刚才睡过去了。”明晰梦木着脸。

“你还在维纳斯之星吗？”

明晰梦没有回应。

“你要还在的话就赶紧退出来吧，论坛上已经吵翻天了。就在刚刚，那些什么自称‘新玩家’的好多人，发了好多影像，他们已经正式宣战，对象甚至包括了游戏运营方，说什么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游戏！这事已经闹得上多国热搜了！”

“……知道了。”明晰梦没有感情起伏地回应道。

“……现在的维纳斯之星就是一滩浑水，你要退出来就赶紧……”

明晰梦关闭了天讯。

她抬起头，看到了不详的黑烟于山腰处升起。

她走了两步，然后小跑了起来，接着停下。目光始终盯着那股黑烟。最后，收回了抬着的视线，一路狂奔。

山林退去的那一空白，她看到了陷入火海的栅栏与高大的水车。

命运彷佛就是这样。越是害怕什么，便越是要让你看到什么。

明晰梦双膝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

被火焰吞没的山村，被烧焦的残破肉块，不分老幼都像是断裂的玩具一样的姿态，宛如梦魇一样的浓烟张牙舞爪地嘲笑着跪在山村门口的黑发女孩。

她迟来了，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或许对她来说迟来反而是幸运，因为她的力量过于微弱，就算她当时在场也无力改变什么，说不定还要清楚明白地目睹惨剧是如何一丝一点地发生与进行的。

“呼……”既想哭，又想笑。但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

论坛上的争吵不断扩大。

“你们这么做，就没有良心不安吗？”

“你们杀怪的时候怎么没有良心不安？不都是数据？装什么大好人呢？”

“就是，游戏本来不就是给人玩的，凭什么我们要被玩？”

“战争策略类的虚拟世界里死的人更多，要抗议怎么不去抗议那些虚拟世界？小学生双重标准？”

“是不是触碰到某些‘老玩家’的利益了，他们不得不跳起来了啊？哈哈哈……”

“老玩家不也是按照规矩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他们有像你们那样子为所欲为？”

“屁的规矩，开放类虚拟世界你告诉我有规矩？老子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管得着吗？”

“破坏虚拟世界这种事情，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怎么都不愿意冷静下来想一想？”

“笑死我了，还破坏虚拟世界，迫真精神股东。数据随便刷刷的事情，还破坏呢，脑子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NMSL……”

这一刻，是‘饱受压迫’的‘新玩家’们的胜利。

这日，绝望之手击溃布拉德帝国南境的顶级玩家公会Brave Gamer，正式拉开了第一次新老玩家之战的序幕。

包括论坛在内的各种各样的平台都陷入了争吵的泥潭之中。维纳斯之星这个词段的出现频率达至了虚拟世界相关历史以来的最高点。

但这些都与明晰梦无关。

她眼睛里映照出来的，是自从进入游戏以来的所有，被付之一炬的燃烧。

她终于明白了，那些人想要的是什么。他们要的是肆无忌惮的自由，他们要的是无拘无束的发泄，倘若有看起来能够被砸开的镣铐限制他们，那么他们就一定会选择砸开。

她咬紧了下唇，眼泪一颗一颗落在土地上，拳头不甘心地近乎自毁般地砸在了地面上。

她的怒火与罪恶的火焰一同燃烧，颤抖的哭泣声线与怒吼缠绕，质问在山林之间回荡。

“你们想要的就是这个吗！？把别人珍视的事物如此践踏就让你们这么有快感吗！？这样毫无道理的屠杀，这般堕落欲望的罪孽，就是你们的渴望和追求吗！？”

“什么新玩家，与邪道畜生有什么分别吗！？你们是如此低劣，如此下贱，对做出这样的兽行不以为耻反而还得意忘形！你们有什么脸自称新玩家啊！？”

“你们不是要厮杀吗！不是要战斗吗！不是要嘲笑所有和你们不一样的正常存在吗！好，好啊！我会与你们厮杀！会与你们战斗！会把你们压迫给别人的统统都返还给你们！这就是我对你们的宣战啊！”

宣战的响声回荡在群山之中。

当附近被惊动的绝望之手成员们赶过来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

下线的明晰梦红着眼圈洗干净了自己的脸。她拉出椅子坐了下来，打开了天讯。

“我想好了，我不会离开维纳斯之星的。”

她对着屏幕那端的女同学说道，正式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我有着必须要做的事情。”

她压抑着喉咙中滚烫的涌起，字句分明。

愤怒的火焰，在胸中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