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赵知县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唉,看来这天是要变了。”中年人长叹一声。
这中年人是山东诸城人刘必显,天启四年举人。刘家早年家境贫寒,至刘必显祖父刘思智,始读书成邑生。刘必显之父刘通亦是贡生,他“倜傥有志节”,万历四十三年大饥荒,他在路上拾到一些银钱,在原处等候三日,不见有人来找,无奈用此钱买米煮粥,救济饥民。他曾见一贫苦人家卖妇女,当即买下,付钱后,又将文书当面撕毁,让那妇女回家团聚。
刘必显自幼聪敏,读书勤奋,十九岁补庠生,岁试第一,二十五岁乡试中举,少年登科。历史上他在顺治九年中进士,为官清正,敢于维护平民百姓的利益,并因此得罪旗人贵族,辞官终老于山林泉下,九十三岁高龄而卒。他的孙子,就是清代著名宰相刘统勋。
此次刘必显是来京游学,没想到刚至京畿就逢京师戒严,形势凶危,于是又折返到通州,想从张家湾乘船回山东,结果遇到后金军来抢漕粮物资,兵燹之下,一千多艘漕船焚毁了,他也不幸被敌人俘获。
后金军早期破边入塞的时候,即使是抓获一名生员都是很重视的,刘必显的举人身份更是显赫异常了,豪格便把他带在身边,想为己所用。刘必显眼看反抗也没有用,就干脆请了管理俘人的差事,希望能让俘人们有口饭吃,不至冻饿而死。
城墙上的差役们仍是按照后金军的旧规矩,每个城门扔十五袋粮食就完事了,那些没抢到粮的俘人还在城下苦苦哀求,扔给俘人们的粮食是从后金军的粮仓里出的,不是从县仓里出的,刘必显就是想多扔点粮食下去,现在也得请示杨铭了。
他一直想去将军府拜会杨铭,但却又忍住了这个冲动,他还要等一等。
杨铭由范同舟带引,沿驰道登上城墙,来找赵知县,
“赵大人!”这次是来求人办事,一见面杨铭就躬身抱拳行礼,至于跪拜就算了,毕竟对方是投降的罪官,连人带城还是在自己手里收复回来的。
“杨将军来的正好。”赵知县拈抚颌下的几缕胡须,“城外的这些饥民鼓噪,弃之不忍,收之难安啊。”
“大人,我想让城外的难民进来。”杨铭开门见山地说。
“放进来?如何安置?”赵知县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在校场上搭帐篷,校场边上的几十间废墟赶紧清除了,也可以腾出一些场地来。城内其他各处,若有空余的地方,也可以随宜安置。”
“将军一片仁心,唯此事重大,须妥为安排才行。”赵知县看了看一旁的刘必显,说∶“将军可与刘先生商议一下,若可行,本官便打开城门,放难民进来。”
杨铭目光投向刘必显,却发现这中年人正双目如电地注视自己。
“见过刘先生。”他上前抱拳行礼。
“这位就是杨将军?幸会,幸会。学生昨日就想去拜见将军,只是眼下要料理这些难民之事,实在难以抽身,还请将军见谅。”刘必显回了个礼,客客气气地说。
两人一番晤谈之后,刘必显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妥当了。他对城外难民之情所知甚详,对城内的环境亦颇了解,难民进城,谁先谁后,何人负责,走哪个城门,各安置于何处,城内如何通行,各处分配多少粮草物资器具,一切都井井有条。杨铭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由得暗自佩服,若换作自己来安排,绝对是做不到如此周全的。
“我想请先生主持全局。”他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刘必显既然能为豪格所用,相信也能为自己所用。
“刘某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
“先生不必推辞,将来若有任何变故,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决不牵连先生一丝一毫。”杨铭把刘必显可能的顾虑都尽量消除。
“承蒙将军厚爱,学生勉为其难试试吧,但愿不负将军所望。”刘必显等待的效果终于出现了,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在城中现有白银十二万两,粮草二十万石,布帛七万匹……”
“这是豪格贝勒开出的清单。”杨铭取出一叠纸页递给刘必显,“先生需要调拨任何物资,写好文书递到县衙仓库办理即可。”
刘必显接过清单和公文纸,颇有一些意外,杨铭对他的信任超出了预期,省阅清单上的一项项物资,他心中不免感慨,豪格对他虽然优待,但这些核心机密他是根本接触不到的,现在杨铭全部交给自己,初次见面就有如此信任,倒让他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
“学生必定殚精竭虑,为将军效力。”
在刘必显的统筹安排下,俘人们井然有序地进城了,城墙和房屋的施工也加快了速度,刘必显除了管饭之外,还答应给钱,民伕们有了盼头,工作效率明显提高。校场旁的房屋废墟基本清理完毕了,按杨铭和刘必显商量的计划,要在这里建一排房子,包括一个可供几百人一起吃饭的大食堂。
现在吃饭是个大问题,到了晚上,校场上到处都是熊熊的柴火,伴随滚滚浓烟,杨铭住的将军府门口都能闻到呛人的烟味。
许小娘子已经备好了一桌子菜,但是吃饭的人却只有她和杨铭、王成三个人,丁有三和手下的军士自己去开伙吃饭了,或许是觉得跟杨铭一起在将军府吃饭不合礼数,不自在,现在他们有大量的马肉——顺义城下一战,后金军死伤马匹无数,丁有三等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去了。
杨铭一个人坐在桌边,照例,许小娘子和王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这种规矩让他很不适应。
“你们俩一块坐下来吃饭吧。”
“等将军先吃完了我们再吃。”许小娘子站在一旁,给他摆上碗筷。
“唉,我说你们怎么这样?现在又没外人——”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似乎不太妥。
果然,许小娘子脸红了,倒是王成年纪小,没听出什么,眼睛扑闪地抬头看向杨铭和小娘子二人。
“将军,奴家今天拿了一些钱,要府里的仆人们去街上买了菜肴杂货。”许小娘子说。
“可是……存放府里的钱粮物品器械,各处都来取用。范先生和丁百总他们倒也罢了,那些丁壮们,还有修城墙的、整校场的,都来拿东西,奴家和王小公子在这守着,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杨铭这一路上的缴获也不少,除了乌赖那队人马携行的辎重物资外,昨日在城门外割首级,打扫战场收拾的兵器、盔甲、银两,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入城后都放在将军府里,也没想好怎么处置。
“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你们看好铁车和铁炮就行了。”他决定明天就把这些物资送到县衙仓库去,由刘必显统一调度使用。
“将军放心,门楹修得很坚固,车停在里面,没人能够接近。”许小娘子语气坚定地说。
“那就好,这两天辛苦你了。”杨铭从口袋里取出田黄石印章,递给小娘子。
“田黄?”许小娘子不解地问。
“是印信。以后刘先生开的公文,就到你这里盖印信吧。”
小娘子吃了一惊,正要推辞,却看到印面上的篆文,顿时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