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迎眉上前两步,将酒坛往汪西盛怀里一塞,嘴巴噘了起来,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多谢迎眉姑娘赏赐。”汪西盛接过酒坛躬身说道。
“谢什么啊,真是的。昨日要不是汪排长带人吓走了那个恶婆娘,我可要被她给打死了,要说谢,也该是我谢谢汪排长才是。”迎眉白了汪西盛一眼,脸上的红晕更重了。
校场的箭道上,一千多军士列成整齐的队伍,盔甲鲜明,刀枪如林。箭道旁的难民窝棚区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的望不到边,一直漫延到南北大街上。大家都知道,今天是顺义营兵出战前的誓师大会,明天军队就要出城作战了,城里的难民和居民们几个月来饱受敌人的掳掠之苦,心里都盼望顺义军出战能旗开得胜,杀虏歼敌。尤其是杨铭的种种神奇传说,这段时间以来经过不断传播发酵,越传越玄乎,自后金军入塞以来,明军每战皆北,未闻一捷,人们都憧憬他领军出战能带来久违的捷报。
箭道的尽头搭了高台彩棚,上面坐着几个身穿官服和军服的人,远远的看不清容貌,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县里和军营里的头面人物。彩棚两旁停放十几辆大车,车上满载肉酒米面等物资,一群商人衣衫周整地站在大车前,他们都是顺义城里各大商号的老板、掌柜,这些物资是给大军出征捐赠饯行的。
“出来了,出来了!”一个难民手指彩棚的方向兴奋地大叫,众人都踮起脚尖望过去,却见一个身影穿着黄绿色块迷离斑驳的衣服,头戴造型奇怪的盔,肩后背了一支短铳,手里拿着一个喇叭状的物事走到彩棚的中间,从此人在传说中的形像来对照,必定就是那天兵天将下凡的杨铭!
围观的难民、城里人和前排列队的军士们齐声欢呼起来,成千上万人的欢呼声直冲云宵。
“各位弟兄们、父老乡亲们……”杨铭手中的喇叭发出了巨大的声音,那声音远远的传开去,连拥挤在南北大街上踮脚眺望的人们都能清楚地听见。除了军营的将士和附近的居民,现场的大多数人之前都没有听过这喊话器的声音,虽然人们从传说中知道杨铭有这种神奇的法器,但头一次亲耳听到,还是感到无比的震撼。
短暂的沉寂之后,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喝采之声。
杨铭提着喊话器,站在彩棚的中央,目视台下队列严整的军士和远处铺天盖地的围观人群,不禁也感到一阵心潮澎湃,他定了定心神,决定趁此机会将自己的治军、施政理念好好地宣传一下。
“弟兄们,父老乡亲们,首先,让我们先向顺义城的父母官——知县赵大人致敬!”杨铭喊罢,回身向坐在后排中间位置的赵知县深深一揖。那赵知县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顿时脸上一阵发烧,不自觉地就涨红脸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表情既兴奋又尴尬。
陪坐在赵知县两旁的教谕赵僎、刘必显、范同舟以及地方上的一帮头面缙绅们也纷纷站了起来,刘必显率先鼓起了掌,大声叫好,其他众人也纷纷鼓掌附和,彩棚两旁的商人们也都侧过身,鼓掌叫起好来,受此影响,台下人群里也响起了不大不小的欢呼叫好声。
“赵大人为官清廉,勤政爱民,对咱们驻军也多有支持,在此,我谨代表广大驻军弟兄们向赵大人表示感谢!”说罢,杨铭也鼓起了掌,那掌声通过喊话器的放大之后传了出去,带动台下一千多军士齐声鼓掌欢呼。
“不敢,不敢……”那赵知县没见过这般架式,红通通的脸上禁不住乐开了花,摇摆双手连连说道。
略一停顿,杨铭目光扫向彩棚两旁的商人们,却见他们也都一个个伸长脖子在看自己,人群之中,那五凤绸缎庄的王掌柜赫然在列。
能来这种场合抛头露脸,显然也是捐了钱粮物资的,而且以王掌柜的待罪之身,捐的数目恐怕还不会少。初二日下午他携带银两帐簿出逃,被杨铭给抓了回来,带的六千两银子也暂时没收了,现在还能有钱捐粮捐物,看来晋商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然后,感谢各位大老板、大掌柜的鼎力支持!”杨铭指着彩棚两边停放的大车喊道,“这些物资都是顺义城的各大商户支持军队的,杨某承领了。杨某在这里向大家保证,一定保卫顺义城的安全,保护正当公平的商业环境,决不允许欺行霸市、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商人们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鼓起掌来。这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事情他们明里暗里没少干,但说到欺行霸市,却是人人痛恨的,是以听到杨铭此言,这些商人心里是又喜又怕,五味杂陈,倒是那些多多少少受过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苦的难民和居民们都齐声欢呼踊跃起来,掌声响处,翻起了一阵阵的人浪。
“最后,杨某要感谢顺义城的父老乡亲们,包括逃乱避居城内的难民父老乡亲们,是你们的辛勤劳作支撑起了顺义城的一砖一瓦、一饭一食,没有你们,官府和军队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此言一出,台上的诸公和台下的商人、军士、难民和居民都愣住了,这些理念超过了这个时代人们的认知,大家一时还没回味过来。
杨铭决定说的再简单一些。
“父老乡亲们,杨某问你们一个问题:鞑子烧了你们的房屋,抢了你们的财产,杀了你们的家人,淫了你们的妻女,你们恨不恨?!”
“恨!”人群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回答声,难民们大声叫喊,牵动了心中的痛苦记忆,想起了失去的家园和死去的亲人,不由得痛哭失声,这悲痛的哭声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几十个人、几百个人、成千上万人一起嚎哭,捶胸顿足,场面一时有点失控了,就连台下整齐列队的军士们也有不少人哭了起来。
“那么,你们想不想有人能打败鞑子,消灭敌人,把敌人全部赶回老家去?”杨铭提高了嗓门,大声喝问道。
“想!”千万人齐声高喊,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巨大悲痛和屈辱。
“那你们就得干活,交税,养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杨铭开始说到现实问题,“杨某保证,绝不白吃白喝你们交的税、纳的粮!杨某保证,带领军队将鞑子全部赶回老家,让他们永远不敢再来侵犯你们!”
“好!”台下的人群响起了山呼海啸的声音。
“杨某的法令,很简单,八个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说完了军事,杨铭开始说内政,“杨某保证,全力维护秩序和公平,让大家都可以安居乐业,夫妻团圆,一家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用再担心有人来欺你们,抢你们,杀你们!”
“好!”人群又是一片山呼海啸的叫好声,在杨铭身后坐成一排的台上诸公却是一个个面色紧绷,一言不发。前面他说的都是军事,那是他的本职,即使有劝缴税粮的内容,那也只是占据道义高点的宣讲,算不了什么,而刚才说的施政法令则是涉及民政了,作为驻防将军,他是无权干涉地方政务的,是以台上以赵知县为首的一帮地方头面缙绅对此颇为不快,但此情此景,他们自然也不便出言说些什么。
向大众宣讲完毕,杨铭开始对台下列队的军士们训话。
“下面的弟兄们听好了!你们投军之时,话都说在前头了的,当兵吃粮,就是拿命换饭吃,打仗肯定免不了要死人的,但本将军会尽量带你们打了胜仗活着回来。”
“杨某的原则是,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他此句话音未落,台下的军士顿时响起一阵窃笑之声,远处的围观人群也似有鼓噪起哄之意。
“但是,但是——”杨铭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是打是跑,决定只能由本将军作出!”
“若有抗命不从者,即使得胜亦斩!至于败绩,那更是斩无赦!”
队伍里的窃笑声止住了,军士们一个个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他的继续讲话。
“贪生怕死,临阵退缩者,即使侥幸活下来,我也会斩了你们。”
“英勇无畏,奋力拼杀者,即使你们身处险境,我也会救你们回来。”
“最后一点,伤害无辜平民者,不论是抢、是杀、是奸淫,通通斩首!”
杨铭目光扫视台下直挺挺列队的军士,“凡是奋勇作战不幸身亡的,家中有老婆孩子的,我会继续给你们发全饷,一直到你们的孩子年满十八岁为止,你们的老婆,只要不改嫁他人的,终身可拿半饷!”
台下的军士和远处的人群发出一阵“哦”的感叹之声,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在这个时代,他开出的这个条件可谓丰厚之极了,以至于那些因为担心战争而不敢娶妻成家的军士们心里都泛起了一些后悔。
“弟兄们请记住我这句话:在战场上贪生怕死的,必死!奋勇杀敌的,必活!即使不幸身亡,九泉之下也不用担心在世亲人的衣食温饱!”
“好了,就这些,话都说完了,本将军说到做到,台上的各位大人,台下各位父老乡亲可以作证!”
讲演完毕,杨铭松了一口气,举起手里的喇叭,四面作了个团圆揖,招呼台上的诸公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一起退下彩棚。
从彩棚后面的木板台阶下来,却赫然看到许莹一身男装,站在台后的护卫军士队伍里。他正要上前招呼,却见许莹含笑微微摇了摇头,心里便知其意,于是就装作没看到一样,继续跟赵知县等人寒喧离开。
此次誓师大会他原本是想带许莹一起来的,但这个时代的传统观念,认为军队出征有女人参杂其中不吉利,是以最终还是没有带上她,当然许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否则她来这里也不会换上男装。
军营深处角落里的一排禁闭室,刚砌好的青砖墙缝隙还带有湿泥,墙上的窗口内,几个军士露出半张脸,呆呆地张望外面的世界。远处校场方向隐隐传来喇叭喊话声,虽然听不清内容,但大家都知道这是军队出征前的誓师。今天誓师大会召开前,禁闭室刚刚修建完成,丁有三便将那几个偷马肉的军士关了禁闭,按杨铭的吩咐,禁闭时间是七天。
“他妈的,老子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不用去打他娘的鸟仗了。”一个军士脸贴窗口大叫起来,虽然在里面看不到隔壁的窗口,但他知道那几哥们肯定也是一个个贴窗在看外面。
“日球!老子宁愿去打仗,就算死在战场也比关在这里窝囊。”隔壁窗口里的一个军士狠狠地骂了句粗口,浑没注意到自己话中的语病。
“兄弟,好死不如赖着活。”一个声音尖细的军士悠悠地说道,“在这里有吃有喝,又不用干活,就当他娘的害了场病睡了几天。”
“你他娘的才有病!”相隔几间的窗口吼出粗壮的声音,“老子一身力气没处使,就盼着打仗,打仗了老子才能升官发财!”
“升官发财?”那个声音尖细的军士语气中满是不屑,“你小子又不会钻营拍马,光靠一身蛮力,卖了性命能捞到个排长也就顶天了。”
“排长?那个段老三都当上副连长了。”另一个军士不服气地说道,“咱们苗哥这身功夫,比那段老三强到海里去了。”
“你凭啥跟人家段老三比啊?人家那可是走了叶总爷的路子。”声音尖细的军士慢条斯理地说,“叶总爷后面是啥人啊?那可是将军府的管事娘子。”
先前说话的那军士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倒也是,今天上午我还看到管事娘子来军营里,叶总爷毕恭毕敬地陪同视察装车的物资呢。”
“这没打仗,谁他娘的当官老子没话可说,可这一开仗,谁上谁下不就得凭战功么?”那姓苗的汉子又吼了起来,贴在窗口的半张脸上的刀疤狰狞地扭动。
“老子苗老四打仗从没怵过,他娘的,乌老二,谁他娘让你想出个偷马肉的馊主意的?拖老子们跟着下水。”
最边上一间窗口里露出半张焦黄脸的乌老二双目空洞,呆望着外面一声不吭,他知道,皇太极的这出反间计白弄了,许莹的地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乌老二心中不由得暗暗恨自己咋就鬼迷了心窍,贪图上了对方空许的荣华富贵,居然屁颠屁颠地来这里自投罗网,好端端的几两银子的活动经费白白送给了何震山和丁有三,这他妈简直是花钱买死啊。回到这城里就脱离了后金军的势力范围,自己随便找个地方猫起来,这大几两银子过个一年半载是不成问题的,等到时局安靖了再悄悄溜出城去,远走高飞,谁又能奈何自己?
眼下这可好,关在这禁闭室里,出头无日。别的人关完七天就放出去了,仍是一条好汉,自己还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更可怕的是,不知道哪天许莹心头怒起,随便发句话就把自己一刀给咔嚓了,想到这里,乌老二不禁感到痛心疾首,三角眼里,两行浊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