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好个天真的丫头。高顺不觉失笑,说道:
“无妨。你好生照顾她便是。”
爽儿连连应承,犹豫了一下,又说:
“其实,唐、姑娘也是好人。她刚才的话……”
高顺淡然一笑,道:“都说无妨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二爷他们担心。”
爽儿却又将高顺端详了半晌,确定对方真的是不在意后,才施礼后离去。
后来,蔡邕之女蔡琰因多日不见她的“万哥哥”,不避嫌疑地跑来万炜的四驷大车上与其聊天,却不知怎的两人吵了起来。片刻,就见十三岁的小蔡琰大哭着跳下车,回她父亲车驾上去了。除此,一路上平静无事,半月不到便抵达长安。
大约因为远离了那焚炉废墟一般的洛阳,万炜的精神日渐恢复,饮食也逐步正常。高顺正想着将此状况报告给主公、免其担忧之时,狂狮军的陆鑫(主骑副手)却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他奉命去寻万炜的红颜知己青青,却只找到一片残垣断壁。闻此噩耗,身体还极端虚弱的万炜再也承受不起,当场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事也凑巧,自第二日起便每天收到吕布自虎牢来的急件。想来若不是奉军令不得擅离关口,飞将军早就学他自个儿手中箭矢,风驰电掣跑来看望自己宝贝弟弟了。旁人却不知,这七封信里并没有洋洋洒洒千百字的安慰关切之语,所有的信内容都一样,仅有九个大字:
“来虎牢,到大哥身边来。”
见信后,万炜自觉身体已全然恢复,立马决定赶去虎牢,狂狮军自然随他一道前去。如此,看守唐妮儿的责任便落到陷阵营的身上。
这日,高顺忙完军中事宜,正自在房中将近日的训练心得记下、以便日后推敲验证时,就听得有人连连敲门。他只得放下笔墨,道:
“进来。”
推门而入的却是副将赵庶。高顺见他一脸的古怪且又犹豫不决,心中不悦,喝道:
“什么事?说!”
若换作别人定会被吓得不轻,然赵庶却熟知长官无过不罚的规矩,嬉皮笑脸地答道:
“‘那位姑娘’又给守卫出难题了。”
闻听此言,高顺顿觉头痛不已。自上次被威胁后,唐妮儿倒是老老实实进食安歇,那消瘦得可怕的面容逐渐恢复正常,精神也恢复了七八分。但是麻烦也随之而来。高顺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以前在洛阳时她总是安静地呆在屋子里,乖乖地当一个“囚犯”,如今却屡屡冲撞守卫,甚至与其争执。如果是普通的争执也就算了,可她出口便是董贼如何如何、你等鹰犬如何如何。偏偏她又生得娇媚可人,且自有一番气势,令那些士兵,特别是才加入陷阵营没多久的新兵对她束手无策,除了坚决拦住她不准她离开外,什么都做不了。
想了一阵,高顺实在拿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无可奈何,叹道:“照旧处置吧!”
所谓“照旧处置”就是把唐妮儿打晕了丢回房里。第一次这样做的是个名为“李邹”的士兵。那次,他与另一个伙伴当值看守,唐妮儿依旧如以往一样言语,结果这小子二话不说,一个手刀将她敲昏,然后把她抱回卧室,出来继续站岗。他这干净利落的手段与心无旁骛的忠于职守颇为难得,一问之下,竟然就是洛阳募兵时遇到的那个哑巴汉子的弟弟,令高顺自觉当时果然没看错人。
然而,赵庶在长官吩咐之后却站在原地没动,脸上的表情也愈发古怪,半晌才言道:
“主骑,‘那位姑娘’说想见你。”
“见、我?”
高顺总算明白部下为何神情怪诞了。
“见我做什么?”
“不知道。”赵庶说,“她今日十分安静,让人看着反而心里不踏实。”
“哦?”高顺微微皱眉。可惜,他掌握的“情报”太少,无法猜透唐妮儿打的什么主意。思索片刻,他毅然起身,令赵庶带路,去见见这位想见自己的女子。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软禁唐妮儿的院落。只见两位陷阵营士兵拦在门口,唐妮儿在内,旁边还有一人,却是爽儿。这率直天真的侍女见陷阵营主骑前来,偷偷吐了下舌头,嘴唇蠕动了,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高顺立时心生疑虑,开口自然便带出一股严厉的味道:
“唐姑娘,军士奉命行事,请你不要作出连累他们受罚之举。”
哪知唐妮儿不怒反笑,淡淡应道:
“将军何苦要装作恶人?”
高顺一愣,不经意瞥见爽儿冲着自己傻笑,顿时明白这小侍女把那天的真相都告诉唐妮儿了。见此,他不禁微微摇头,道:
“唐姑娘,主公虽严令将你看管,却不曾说你是囚犯,故而某也未要求属下把你视作囚犯。若你执意如此胡闹,说不得,某也只能当你是囚徒。到那时,怕是多有冒犯了。”
说罢,陷阵营主骑严厉地扫过两个当值士兵,虽未说一个字,却令他们心怯低头,不敢言声。然正当他转身欲走之时,唐妮儿在他身后说道:
“听爽儿所言,及见将军所带兵卒,便知将军是个清白严正之人,却不知为何甘心委身于贼、助纣为虐?”
爽儿闻言大为惶恐,抱住弘农王妃的手臂猛摇,连声叫唤“姑娘,不要再说了”,可唐妮儿却宛如对此无知无觉,只定定地看着高顺,等他答话。
高顺脾气再好也不禁暗自恼怒。他倒不是恼她所言之事,而是恼她当众说出。若出言叱责,与他本心不符,他不愿为之;但若是不理不睬地离去,在场诸人难免有所猜测。让董卓知晓了他反而不在乎,可如若是传入主公耳中,必定会起疑忌之心,令他们主从之间生出隔阂。
念及与此,高顺不得不停步回身,问道:
“恕某愚钝,不知姑娘口中的‘贼’……所指何人?”
唐妮儿不知高顺所想,听他发问却是心中一喜。她天真的以为说服了高顺便等于说服了其属下所有士兵。虽已不能挽救夫君的性命,但总可以将夫君最疼爱的弟弟、同时亦是天子的少帝刘协从董贼手中救出来吧!然后逃出长安,这大汉天下,总不成全都是奸臣贼子,定可寻到一个忠君爱国之人尽心辅佐少帝,之后,终有一日能剿灭董贼,为夫君报仇。
“那自然是指妄称丞相的董卓董仲颖,”略微一停,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其假子吕布吕奉先!”
包括赵庶在内,陷阵营的士兵不约而同地握住了各自佩刀。高顺抬手止住他们,冷然道:
“丞相如何我不知道,但勿要羞辱我等主公。”
闻听那言语中无情杀机,唐妮儿不由地浑身发软。然恐惧非但未能令她退让,反而激起她骨子里的傲气。只见她紧抿嘴唇,甩开爽儿,朝前一步,直与高顺面面相对,方才昂首说道:
“吕布弑主求荣、认贼为父,纵军烧杀淫掠、盗掘皇陵,如此之人,将军以为该当如何称呼?”
高顺本自恼怒,待听到“盗掘皇陵”,却觉脑中“轰”的一声,眼前景物纷纷溃散,浑然不知身在何地。隐隐约约见得四周一片火海,烈焰之下却是一汪血池。一物浴血而出,于火中凝聚成形。欲细看此物为何时,却见它双翅展扬,一瞬间便已腾空而去,踪影全无,仅留下天地间一抹绯红烟云。
待幻象消散,唐妮儿却才说到“如此之人”处,那诸多情景,竟不过经历刹那之时。彷佛被那火焰彻底洗涤过一般,高顺只觉胸中那无力为主公辨白的怨怒尽皆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淡淡的狂傲,以及对眼前这柔弱女子的怜悯。
“主公真是恶名在外啊!”
闻听陷阵营主骑语调如此平静,在场诸人都是大为吃惊。
“你可知当日正是某取了丁建阳的头颅、再拜都亭侯为主公的?”
此话虽不假,但也不全是事实。他“取走”丁原头颅时,其人早已魂归黄泉。此话说出来必然引起误解,他却也不管不顾了。
“某既奉都亭侯为主公,便唯有以‘忠义’侍之。如若你再出言辱及主公,休怪刀剑无情。”
“欺压妇孺,你倒是好威风!”唐妮儿下意识地顶了一句。
高顺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说道:“我是军人,若是必要,妇孺老弱,我也一并斩杀。”
随后,他吩咐士兵将还没回过神来的唐妮儿带回房去,并命赵庶传令,日后若唐妮儿再口出悖逆之言,不得再手下留情,只要令其不死即可。赵庶心知主骑动了真怒,抱拳应诺,自去传达军令不提。
那边,爽儿见事闹到如此地步亦是无可奈何。她原本还曾想求二爷多拨派些人手侍侯王妃,如今,唐妮儿直接出言辱骂都亭侯,以二爷与都亭侯兄弟情深,就算他待人再宽厚,怕也不会应允这个请求了。见士卒押着唐妮儿进屋,爽儿暗叹口气,向高顺施礼便欲离开,却被陷阵营主骑出声叫住。
“将军……”
“边走边说罢!”
高顺似不愿再停留此地,顺着碎石小径疾步而行。爽儿愣了愣,慌忙追了过去,却需得小跑方能跟上。少顷,高顺亦意识到这点,遂慢下脚步,对爽儿歉意一笑,道:
“是某疏忽了。”
爽儿慌忙摇头,停了停,哀求道:“我知道将军您是个好人,那个命令……”
“不行。”高顺不等她将话说出口便断然拒绝,“以其所言,斩首都不为过,如此已是宽容了。”
“可是她……”
爽儿慌忙捂住自己嘴巴,心叫好险,差一点就说出来了。唐妮儿是弘农王妃这一事实,二爷万炜千万叮嘱不可告知他人。虽然她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二爷如此紧张必有他的道理。爽儿向来惟二爷之命是从,自然不敢违背分毫。
高顺却不知小侍女未尽之言为何,只是按着自己想法问:
“平日里她都做些什么?总不成除了三餐、就寝就是与守卫士卒争执吧?”
爽儿想了想,摇头说道:
“没见过唐姑娘做什么。好似都在发呆……”
高顺“哦”了一声,沉思片刻,道:
“那便给她找点事情来做。”
爽儿顿感脑子不够用,结结巴巴地问:“那、那要做些什么?”
高顺闻言有些尴尬,说道:
“你们姑娘家的东西我也不懂。诗词歌赋,或者绘画刺绣吧?什么都行。能分她心神便好。若她这样闹下去,连主公都护不了她。”
爽儿不敢相信地眨巴眨巴眼睛,瞪着陷阵营主骑看了半晌,忽而欢喜地大叫:
“我就知道,将军是个好人。”
言罢,连礼也不行了,扭头就跑。待高顺想起要警告她不得将此告诉“唐姑娘”时,那小侍女早跑得没了踪影。
希望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陷阵营主骑摇摇头,如此安慰自己,回转住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