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撇了撇嘴,干巴巴地说:“他们怕了,跑了。”
以前李邹也奇怪高雅对长官回话毫无礼节,现在知道其人本是个弃儿,约莫十岁时被陷阵营一个队正碰上,看他力气大又颇具韧性,才将其带回军营。大约是错过了幼年学语的日子,如今十几年过去,高雅说话还是不甚流利,更谈不上什么礼节了。因此,见高雅所言令旁人茫然不解,李邹在一旁补充道:
“虽然明知主骑和其他兄弟手中的亦是木刀,可在其他人眼里却与真的武器无异。主骑想必记得,当时砍倒的有好些人是背对主骑、正想逃命的!”
说到后来,李邹已是语带讥讽。队列中顿时有人垂下头去,脸上羞得通红。
高顺自然记得当时情形。他后来出手越发狠辣亦是恼怒这一点。这些人的存在等若陷阵营的耻辱。但后来他已平下心来,只考虑如何调教这些新丁。故意留在此刻来赏李邹等人,便是为了立个榜样。
而后,大队人马就地修整,待城门开启才回了都亭侯府。
自那日起,兵卒操练越发认真。不过,三倍训练量不是他们受得了的,持续了一个多月“无人完成”后,高顺也自然下令减轻。但减轻之后依然比他们原来的训练繁重,尤其增加了军阵的正面搏击,以加强他们彼此配合。连赵庶也收起他历来的漫不经心,向庄敬乃至陈燕求教如何指挥战斗,而不总是自己冲锋在前。
而李邹直属上级的队正见这人确实有些本事,此次操演又得主骑赏识,便说他当个小兵委屈了,将其推荐上去。赵庶知道后干脆把人调到自个儿身边,从曲里抽了十来个人给他——李邹的哑巴哥哥也在其中——要他训练这些人。李邹虽则感到莫名其妙,但长官的命令也只好遵从。其实赵庶对他依旧有些疑虑,觉得让这个不明因素待在自己视线内才放心。待处得久了,赵庶发现李邹表明上沉稳有度,骨子里却跟自个儿一样容易冲动,遂彻底信了那日的事件确属意外。不过那是后话。倒是李邹显露出他在练兵方面的才干,经过其调教的十几个士兵在曲内的对战中大出风头,面对数倍“敌人”也能配合得当,寻机歼“敌”。知道此事后高顺很是高兴,但考虑到能带好十几人未必能带好几十上百人,便提拔他为队正——即便如此也是越级升迁了。高顺把赵庶夸奖了一番,若不是后者调了十几个人给李邹,谁也看不出其还有练兵的本事。把本无此心的赵庶说了个面红耳赤,偏生辩解不得,只能生受长官的赞扬。
相对于三月的动荡变乱,四月却是过得平静无波。除了女公子偶尔惹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外,倒是没什么让高顺头痛的事儿发生。最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唐妮儿竟也不再闹腾了。只是属下军卒报告,她弹的琴曲总是悲凉凄惨,让人听了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
然而,就在陷阵营主骑以为四月便要在这平淡中结束时却收到了两封虎牢来的急件。其一写着张济的名字,另一封则是给高顺本人的。待高顺拆开后一封信将那百余字内容看完,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
原来万炜离开长安当日便遇到张济部属抓捕一对年轻男女。万炜见这二人情深义重,加之感念逝去的青青姑娘,遂出手救下两人。又因那男子乐虬颇有谋士之才,便将其带在身边一道去了虎牢。哪知当日领队的军官丢了张济一心想要的美人儿,回去被上司多番借故惩处,心里憋闷得狠,待发现万炜这个“仇敌”也来到虎牢,竟没探听清楚其究竟是何许人,便带着自己一队亲信人马跑去,誓要出这一口怨气。当时万炜身边仅有秦宜禄等三人能战,还有个连骑马都有些问题的乐虬,却被一百多步兵、二十余骑兵围攻。若不是万炜亮明身份吓阻了那些士兵片刻、趁机纵马逃命,若等那包围圈完成,他们五人便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看罢主公来信,高顺心中一阵恼火。万炜武技虽好,又怎能与都亭侯相比?行走在外,身边居然没带上一队亲卫!秦宜禄这个主骑真是越当越回去了!还有,且不论万炜本人已是堂堂五品讨虏将军,单凭他是都亭侯弟弟这一点,便是董卓都要容忍几分,而张济的手下居然胆敢在万炜已报上身份的情况下继续攻击!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想了想,高顺叫来陈燕,命道:
“速召七百人整装,五百数内(就是数五百下的时间内)于校场集合完毕。”
陈燕立即应诺一声,转身依令行事。
陷阵营主骑却又低头重看了一遍书信,嘴里冷冷自语:
“张济啊张济,我正愁找不到人给他们练胆,你既好心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五百数不到,陷阵营士卒就已经披挂整齐,一个个持长戟、配砍刀,背负蹶张大弩,直挺挺地站在校场中央。
“出发。”
高顺一声令下,这七百人便齐齐整整地离了都亭侯府。没人知道目的地是哪儿,但没人因此有一丝犹疑。这一个多月来的紧迫操练让他们已经学会了凡事先服从命令,一切迷惑不解留待以后再说。
等来到张济府邸外围,远远地看到那高耸的院墙和大门,即使是再没见识的新兵也知道这儿的主人非富即贵。高顺不管他们心中有何想法,令二十名什长带各自属下散开占领附近制高点并做好攻击准备。街对面的民房和树木自然成了最佳选择。至于屋子里的住户,见到这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兵卒躲还躲不及,哪还敢管这些人是否爬上自家房顶?一家人心惊胆战地聚到一处,听着头顶上急促压抑的脚步声,惶惶祈祷待会儿发生的事不要殃及池鱼。
不多时,两百人已各自选定位置,一个个依令拉弦上箭,手扣悬刀(弩的扳机),通过望山(弩的瞄准器)盯着下方的府邸。
余下五百人以队(五十人)为单位散布在以府门为中心的半条街上。乍一看这些人队形散乱,实则其锋锐直指府门。士卒间的“空旷”利于队与队交换阵地,如此便能随时以生力军充作前锋,防止了因地形限制而无法发挥兵力优势的情况出现。至于可能出现在高墙上的威胁,自然有手持蹶张的同伴来解决。
布置妥当,陷阵营主骑这才拾阶而上,在那深色双扇大门前站定。平时在府门前耀武扬威的卫兵早已在陷阵营浩浩荡荡逼近前就躲进府内,紧闭大门不出。高顺不由心中冷笑:此时才害怕,晚了!他虽是寻仇而来,却断断不肯失了礼数,因而仍是握住门环轻叩兽面辅首,沉声说道:
“吾乃都亭侯亲卫主骑高顺高伏义,求见你家将军,烦请通报一声!”
之后却一阵寂静。
高顺因离得近,听得那门后有脚步之声,非是无人,只是不答而已。再细听,竟有重物落地声,同时大门也随之一颤。高顺略一思索已然明白:里面的人正在门后堆积重物以防他们冲击府门。见此,陷阵营主骑不由地又好气又好笑,一脚踹得那厚木大门悠悠直晃,高声大喝:
“张济!是爷们的就开门,高顺今日特来向你讨个公道!”
也不知是踹门的举动还是这一声暴喝吓着了门后那些个兵卒家丁,只听得重物坠落声与惨叫声相继响起。
“妈的,别人叫一叫就吓成这样。”这一次却是张济在怒骂手下,“来人,把这家伙给我拖到后面去管教管教,省得在此丢人现眼!”
里面接着又是一阵忙乱。高顺听得张济在里面大喊开门,叫嚣什么“就算是在战场上某家也是站在最前面”之类言语,心说,你若真是如此,手下兵卒何以如此不堪?不屑一笑,高顺略略退后,静候大门开启。
待到张济怒气冲冲迈出府门,蛮横地将试图拦在自己跟前的亲卫一把推开,冲着陷阵营主骑劈头就是一顿怒吼:
“高顺,就算你家主公见了我也是平辈相称,你区区一个主骑竟敢带兵围我府邸,难道想造反吗?”
虽有几分骨气,也不过是个莽夫。
高顺对张济下了如此评断,脸上冷冷一笑,自怀中掏出主公书信递了过去,道:“还不知是谁想造反呢!今日若不能从将军这儿讨个说法,下次来的就不是高某与陷阵营,而是主公与飞熊军了!”
张济眉毛一跳,面色古怪的接过书信,转手递给旁边一人,道:“给我念!”
这倒不完全是张济想在高顺跟前摆谱,他啊,那是信上的字认得他,他不认识字。
此信的内容与写给高顺的大致相若,只是更多责难问罪之辞。张济的脸色随着听到的内容是青一阵白一阵,最后额头上已是密密的一层冷汗,心说,徐琨你个混蛋,得罪什么人不好偏偏得罪万炜!那万炜是何许人?吕布连自己最得意的戟法都全数教予这个族弟,可见其重视程度了。以吕布那护短的性子,若得不到满意答复,后果不堪设想!
虽说张济心中明了此事多半是真,装装样子也得叫人来对质一番。等亲卫带了个徐琨手下军卒过来。等人带到,张济对那人猛使眼色,只盼他竭力抵赖不认此事,那怎么也好交代一些。哪知这笨蛋会错了意,竟跪下大声哭诉自己兄弟等人为了替主公把美人儿抢回来,如何如何辛苦、长途跋涉去到虎牢,气得张济脸色铁青,一脚蹬在他脸上,直把他变成滚地葫芦,惨叫着倒在门角,蜷成一团不敢动弹。
高顺在一旁听着“行凶者”亲口述说事情经过,心中怒火更盛,腾腾杀机顿时肆无忌惮地弥散开来,将对面那些个兵卒吓得面色发白,两股战战。
张济更是处在风口浪尖上,心下惶恐不已,只是身在部下眼前不愿露了怯,强做镇静,道:“你想要本将军如何?”他特意在“将军”二字上加重语气,意在提醒对方:我可是朝廷武官,而你不过是一名家将,说到底亦是一介平民!
然高顺却沉静如初,只淡然说道:
“自然是请张将军主持公道。”
张济见高顺神情不变,言辞却甚是有礼,以为对方也只是想要给吕布一个交代而已,想了一下,便道:
“这样吧!扶风郡沈岭上我有一座避暑山庄,就送于万将军压惊。另外再奉送美女十名、乐匠五十人、下人三百人、卫兵千人,另黄金万两。”
他装作大度,其实肉痛不已,但想到能就此了解冤仇也算便宜,总比让吕布一怒之下砍了他大好头颅强。可惜张济哪里知道,先前踢门怒骂是高顺少有的失态之举,此时这种克制稳重才是其本来风范,并非是想敷衍了事。因此,当他说完这些赔偿、转身欲回府之际,高顺在他身后叫道:
“将军,且慢!”
那冷冰冰的声音传入张济耳中,他感觉竟好似无数刀锋剑刃朝自己后背刺来,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好不容易慢慢转过身去,就听见那陷阵营主骑慢条斯理地说道:
“顺还需向将军讨点儿东西才好向主公交差。”
“什么东西?”
此时张济却是丝毫也不觉得高顺温和守礼了,对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满是轻蔑与讥讽。
“请将军把那些胆敢围攻二爷的军卒交予某处置。”
陷阵营主骑话中虽带了个“请”字,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张济听了是既惊又怒,“腾”的一下心中理智顿失,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不行!兵士犯错,某家自会处理,无需汝等操这份闲心!”
高顺闻言冷哼一声,心想,你还没弄清楚状况啊?这时候哪里还由得你来指手画脚?于是也不搭言,抬手做了个手势。这段时间对军令的强化操练此刻便体现出作用了,无须长官开口,他们明了其意向。于是,正对府门那一个伍随即进入临战状态。在高顺放下手臂指向那个曾参与围攻万炜的士兵之时,五把蹶张同时被扣动悬刀,五支劲矢直扑那人而去。
第一支箭矢射中时那兵士发出一声惨嚎,但随着第二、第三支的来临,他便再也没了声气。可他的身体却由于强弩的冲击力连连抖动,显得分外诡异。
张济身后的亲兵立即冲出来将前者环绕保护起来,甚至拔刀在手。然则他们心里也明白,如此近的距离蹶张弩足以射穿两层人墙,他们这么些人几可忽略不计。
“请将军把所有参与那日围攻之事的军卒交出来。”
高顺话音一落,身后那五百士兵同时以手中长戟撞地,齐声大喝:“交出来!”
张济克制不住微微战抖。他以往只晓得飞将军厉害,今日方知陷阵营那攻无不克的威名并不全然来自都亭侯吕布。他看不出这自己曾瞧不上眼的主骑如何下达命令的。但他明白,若类似的命令传达给那两百弩手,他和周围亲兵的下场便唯有一个“死”字。
此刻,高顺却不再有进一步举动。威吓已经足够,再加一点力张济恐怕就要崩溃了。老鼠逼极了还咬猫呢!虽然他认为就算打起来己方也稳胜不败,只是那样做了也无好处,不如不做。兵家所言无利不动便是此意。
当听到张济下令将涉及围攻事件的那一曲士兵尽数砍头时,高顺知道,这是张济最后的反抗了:不交活人而交首级,免得让这些人落到吕布手里丢脸。陷阵营主骑不在乎这点差别,只是有点可惜不能拿这些好歹上过战场的士兵和手下较量一番。他当然不会给那些人活命的机会,只是想让陷阵营新兵预先见点儿血,免得日后陡然上了战场却被吓破了胆。既然全是人头,高顺索性让人找来几辆板车,将它们垒瓜果似的堆将上去,也不作丝毫遮挡。随后,他向张济抱拳告辞,也不等对方回话,就这么带着众多部下与“战利品”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