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顺见他神色黯淡,略一思索,已是猜透其心思,遂说道:
“这只是权宜之计罢了。若你只想做个协调妥协的将军,如此即可;但若想在军中‘令行禁止’,则须狠狠惩治,甚至杀人立威。”
张辽先是一喜,而后又皱起眉头,问:
“如果下面的人表面顺从,底下却阳奉阴违,又该如何呢?”
“何谓‘阳奉阴违’?”高顺反问。
“虽接军令却无相应行动,寻找借口搪塞或者厚颜拖延。”
“如此者,可能完成任务?”
张辽嘴里喃喃应了声“不能”,心头陡然一亮,脱口叫道:
“只问结果,不论经过!”
高顺闻言一笑,微微颔首以示赞许。张辽按捺不住兴奋,将刚刚所想到的一骨脑讲了出来:
“我只管制定目标、下达命令,如何去做却是那接令之人考虑的问题。他若解决不了,需报我知晓;若不报,则视作其能够做到,到时未能达成便是他的罪过。接令者可以因其属下办事不力而惩罚属下,却不能以此为由逃避我对他的惩罚。各阶级军兵皆依此类推,那样的话……”
说到这里,张辽心头一震,转身面对高顺,深深一鞠,肃然道:
“辽明白了。各军卒自有其长官约束,统兵者,只需控制好自己之下的将校即可。如此,加一军之兵不过是增校尉数人而已。”言罢他又不禁苦笑:“将军,这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啊!”
高顺却是一笑,道:“文远尽可慢慢琢磨,但有不解,说出来你我二人共商。”
张辽也不虚情假意的谦让,一抱拳,道:“将军多多指教。”
以后数日,为操练隐匿、冲锋,从上到下都是累得够呛。不过高顺欣慰地发现,张辽仍是尽力逮住每一个机会学习,并真正的从一个“校尉”角色蜕变至“将军”,而不仅仅是表面官职上的变化。倘若还有时间,高顺会很高兴能继续将自己所知传授给张辽——陷阵营的那几位曲长都过于谨慎琐碎,这些统兵的宝贵经验他们却是学不了——但是,在王允计诱郭汜、李傕失败后的第十日,探子回报,牛辅、樊稠的大军出发了。
得此消息,吕布立时下令拔营起兵,日落前必要赶到新丰。虽敌我兵力相差甚远,诸将校及兵卒却因对温侯的无比信心而依旧气势如虹。惟有万炜对此战始终不太看好,又不便明说,只得偷偷叫来高顺,命他将大哥家小连同杜无瑕等人送去沈岭的毓琴山庄好生保护。此事须做得隐秘,否则示弱于敌还是小事,令军心士气涣散才糟糕之极。高顺闻听此事甚是犹豫,觉得应请示主公后再行定夺,但最终还是被二爷说服,让张辽带兵随军先行,自己带了一队人马赶回长安。
先前陷阵营被调入军中、与原城防军暂时合并操练之时,万炜便让杜钧从山庄守卫中选了五百忠心可靠的接替都亭侯府——如今是温侯府了——的卫护之责。如今,保护温侯家小并其他女眷前去毓琴山庄的重担,自然还是落在这些人身上。不过汉律规定,出征将士妻女不得随意游走,那杜无瑕因虑府中人等若全数离去,一旦有人拜访无人应奉,平白惹出事端,故而执意留守府邸。如此,高顺自然不能强求。
唐妮儿也继续留在了府内。但这却不是她争取要留下,而是高顺顾忌她身份未明,不便让其与主母等人同行,才有了这么个结果。
随后,高顺快马加鞭赶到新丰向二爷复命。当晚,便奉命趁着夜色隐藏行踪,往渭南城东北渭水干涸之地设伏去了。
然至次日下午,温侯大军还未抵达渭南,斥候却探得情报说李傕已率一万余骑兵急奔渭南而来。其他军校倒不觉得如何,张辽却因深知渭南之重而乱了心神,力主伏击李傕军。高顺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待到晚间战报传来,却果然如高顺所料,温侯大败敌军,斩首无数,已进驻渭南城。至此,张辽对高顺是彻底信服,再不存那寻机争胜之心。
但事情亦非一帆风顺。在军营内操演隐匿阵势是一回事,实地埋伏却是另一回事。陷阵营中不足一年的新兵居多,然因高顺对军纪要求甚严,虽也觉苦不堪言,却无人敢有丝毫违令之举。原何枫一部却是久为城防,早已惯于安逸,哪里受得了如此辛苦?先是口有怨言,后来竟做出不利隐蔽之举。对此,高顺令李邹、高雅带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捕违令者11人,即刻斩首示众,并将人头传看全军,重申隐蔽埋伏之严令。
抓捕过程中陷阵营显示出的强悍与冷酷,再加上这11颗血淋淋、死不瞑目的人头,立时镇住了原城防军兵将。之后,这些人当真是小心到了极点,吃口干粮都怕嚼出了声音。
不知为何,无论是李傕军还是牛辅军,自始至终都未对渭水方向有丝毫防备,甚至连斥候都没有派过。初时高顺也谨防有诈,加派人手多方探听,依旧没发现敌人有何诡计。然而连日潜伏的紧张正迅速侵蚀着士兵身心,继续下去便是铁人也要崩溃。无奈之下,高顺只得寻机发动攻击。因见牛辅军忽略渭水一线的侦察,便下令全军沿河突进,迂回牛辅军后,并派人告知主公己方行动,约定午夜举火为号,前后夹击。
但是当陷阵营及原城防军四千余人抵达预定地点,在探听到牛辅军营具体所在的同时又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渭水对岸另有大军集结,乃白波贼郭太率众奔长安方向而去!
闻听此信,饶是冷静如高顺亦不免冷汗淋漓。牛辅这方尚有河岸可以遮蔽,若非行至跟前断然发现不了陷阵营等人。然对岸就不同了,大老远便能发现他们。至今未被其觉察,实在是拜对方急于入长安劫掠之心所赐。
高顺总是是明白为何牛辅军对渭水一带不予理会了,原来因为有白波为第三方进攻势力。真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的长安,凡能战之力不是分给皇甫嵩进驻郿坞抗拒樊稠,便是被吕布带来了渭南以阻击牛辅,城防空虚且毫无防备,这数万白波贼正好趁虚而入!
事已至此,陷阵营主骑断然命张辽依原计行事,与主公会合后将此消息告知,他自己则领陷阵营先行赶回,提醒长安借渭水之隔出兵列阵,虚张声势以拒贼兵,待主公与皇甫将军大军回援,便可将其歼灭。
然而,高顺却忘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想过,朝廷议事不同军中,殿堂之上他连开口说话的权力都没有,哪里有人在乎他提出的建议?经过一番言不及义的商讨,在温侯离开长安后便极力包揽朝政的王允、董承两人最终决定招募民夫据城坚守。
这些纸上谈兵的士大夫光知道守城容易攻城难,却也不想想为何以温侯之能亦要冒险拒敌于境外。盖因为昔日张济奉命重建长安,却因为董卓贪婪、付出款项物资不足,以及应付毓琴山庄的修建,结果导致其城防徒有其表,难挡强敌。再则,白波名为贼寇,实则都是些宗教狂徒,死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成仙成神的途径,到时候其攻城之势必定疯狂无畏。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对上这等敌人都很难保持镇定,何况是从未经历过战斗的百姓?他们怕是连半个时辰都支撑不住。
明白事不可为后,高顺反而放松下来。如今他已不必操心长安的安危,只要到城破之时能保护好杜家姑娘及舒儿等四位婢女即可。至于其他仆从家丁,就看他们运气如何了。高顺吩咐身边士兵去告诉暂驻霸陵的陷阵营回温侯府休息,又找了了十几个伶俐的小厮让他们去各城门注意有无异样情况,若有便立即报告。等将诸般事宜安排妥当,整整两夜没合眼的高顺觉着再难支撑,便也回房去了。往床上一倒,朦胧间他隐约记起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然而这几日来实在太累了,还没等他想起是究竟是什么时便已酣然入睡。
……
坏事,有时来得是很快的。
陷阵营士兵被他们心急如焚的长官叫醒,离他们睡下还不足两个时辰。但急归急,绝大多数人虽然也爬起身、习惯性地穿衣披甲,可却一副神智模糊的模样。也不知是谁第一个这样做的,脱guang衣服提了井水从头淋下去,顿时被那股子冰冷刺骨激得清醒过来。随后其他人有样学样,倒是很快便个个精神抖擞地按照休息前他们主骑吩咐的,各做各的事儿去了。
高顺精神状况则实在不太好。最迟睡下,却是第一个被叫醒,即使冲了个冷水澡,他依然觉得自己脑袋里如同一锅浆糊,迟钝得不得了。好在睡前已经预先安排妥当,否则让此刻的他来考虑撤退事宜非出篓子不可。
然而这时,赵庶过来询问要如何处置偏院的“那一位”。
“偏院?”
陷阵营主骑愣了足足有十息的功夫才想起,温侯府内还有个身份不清、来历不明的女子。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头,道:
“一并带走!”
“可是,她不肯走……”
“嗯?”
若是换了平时,高顺多半不会觉得怎样。但连日休息不足已令他情绪不太稳定,兼且事态紧急,一听居然还有人磨蹭浪费时间,心头火气腾得一下子冒起来,也不理赵庶追着他继续说了些什么,一阵风似的闯进那座偏院。
说来却是更早时候,直言快语的爽儿将董卓伏诛一事告诉了唐妮儿。小丫头本意是想告诉弘农王妃,自己的主子万炜、老爷吕布,还有陷阵营主骑高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并非后者以为的那样是董卓鹰犬。但结果却是令唐妮儿在狂喜过后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状态中。失去生存目标的她在知道长安城破之时,顿时有了以死殉国的念头,任凭陷阵营士兵如何劝说,就是不肯离去。
而陷阵营军士们,就算没有亲自看管过她,也听说过这个神秘的女子,不敢对她动粗,只好往上禀告,然后才有了前面那个情形。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陷阵营的人惊得险些合不拢嘴:他们那一向严谨自律、举止庄重的主骑进到屋内,竟二话不说,伸手将唐妮儿拦腰抱起,然后转身便走。
唐妮儿更是又羞又气。她出于名门,又嫁入皇室为后,身边诸人哪个对她不是毕恭毕敬、惟恐逾礼?便是她的夫君刘协也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过如此亲近的身体接触。但是,她不敢也不愿承认,真正令她感到羞怯的不是高顺的行为本身,而是她自己一点都不讨厌这个行为。那双坚实有力的臂膀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还有对方的焦虑,更令她心底里涌起一股“自己的生死还有人在乎”的欣喜。
“某奉命卫护府内众人,自然要护你周全。你若是此刻死了便是我等失职,某可担当不起。”
因此,当高顺将她抱进杜无瑕等女眷的马车,口中说出上面那些话时,唐妮儿不由地一阵失落:原来,这不过是那人在尽忠职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