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前是茫茫湖水,柳树下有几块平坦的巨石,半倚在水中,半留在岸上。
巨石间有两个人,一个站在石后,将一张素白宣纸铺在石上,左手压纸,右手执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另一个人穿着件青蓑衣,斜靠在柳树上,握着一根长长的钓杆,凝视着湖水。
两个人似乎没有看见走来的张志磊和小莲。
张志磊停下脚步,静立在巨石旁。
小莲也站在了巨石旁,目光从那两个人身上打过。
只见写字的是位面容清秀,乌须垂胸的中年人,腰间佩有一柄松纹古剑。
那手持钓杆的人生得异常高大,穿的蓑衣也非常奇特,比寻常的蓑衣短了许多,仅及胸腹。
却有着一顶很大的蓑帽,将整个头部严严实实地遮着,让人无法看清他的面貌。
中年人的字写得很慢,好半天才写出一画,写出一画后停了好久才接着写。
穿着青蓑衣的大汉手中的钓杆横在湖水上,身子纹丝不动。
几点萤火一明一灭地从湖水上掠过,渐渐漂到了岸上。
蓑代大汉手中的钓杆忽地一抖,一道几不可见的细线在空中连划了几个圆圈,每个圆圈都套一只萤火虫。
张志磊身上的白玉披风突然如风帆般鼓起。
蓑衣大汉本想一举击灭那些萤火虫,却发现钓杆上的细线竟似冻在了冰中一般,根本无法抽动。
萤火虫悠哉游哉地从蓑衣大汉的身边漂过,一直漂到茅舍后的桃树中。
蓑衣大汉钓杆上的细线仍悬停在空中,一个个圆圈也凝结着没有消散。
正在写字的中年人猛地抬起头:“少教主,手下留情。”
蓑衣大汉仍是一声不吭,身子开始剧烈地摇晃着。
张志磊身上的白玉披风慢慢平伏下来。
“咕咚!”蓑衣大汉沉重地摔在了地上,但一挺身,又立即站了起来。
“黄竹笠、红罗伞、青蓑衣并列江湖三奇,名不虚传。”张志磊说。
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可嘴角隐隐出现了欣赏之意。
蓑衣大汉居然抵挡得住他潜发的“梦鸿神功”大出他的意料。
虽然他的“梦鸿神功”只发岀三成。
蓑衣大汉依然是一声不吭,身子靠在柳树上,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中年人总算写完了字,弯腰对着张志磊施了一礼:“沈腾俗事缠身,不能远迎少教主,还望恕罪。”
张志磊抱拳回礼,目光落在石上的宣纸上。
宣纸上写着唐朝诗人李门的一首七绝——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那二十八个字写得东倒西歪,大大小小,横不成双,好像是初握笔写字的小儿写成的一样。
“数年不见,沈先生书艺大进,可喜可贺。”张志磊微皱着眉头道。
若非他亲眼所见,绝对不相信这是沈腾所写的字。
沈腾身为武圣,却很少谈武学。
沈腾最喜欢谈论的是王羲之、欧阳询、颜真卿。
几乎所有的江湖人都说沈腾是江湖中的王羲之,以得到沈腾的字为莫人荣幸。
“可惜我不能再写一幅。”沈腾满带憾意地说着,似乎根本没有听岀张志磊声音中的嘲讽之意。
“朝闻道,夕可死。”张志磊口中的嘲讽之意更浓。
九大武圣中,除了张道成,他最讨厌的就是沈腾。
“十年前我就闻道了,所以我选择李白曾居住过的寿山作为终老之地。”
“看得出,你将这里经营得如同世外桃源一样。”
“世上并无什么桃源。”
“世上也并无什么闻道的隐士。李白一接到唐玄宗的诏书,就拍手高呼:‘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少教主真以为我在谋叛?”
“第一楼不会错杀一人。”
“不错,梦鸿教主的确不会错杀一人。他应该杀我,因为当初我当上武圣时居然和他讲条件,不愿替他杀任何人。”
“我爷爷遵守了诺言,没有比你杀任何人。”
“但梦鸿教主一直想杀我,梦鸿教主和我本来就是在互相利用。天华剑派的名望在江南很大,梦鸿教主非常希望天华剑派的弟子中有人能成为武圣。我呢,一直沉迷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里。我幻想通过武圣这条路当上梦鸿教主,或在第一楼修习时练成天下第一的法术,从而干出一番流芳百世的功业。”
“可二十年过去了,你没有当上教土,也没有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你再也等不下去了。”
“我不需要等,因为十年前我就明白了。我永远也当不成教主,永远也练不成天下第一的武功。”
“真的吗?”
沈腾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讨厌我,因为我不拍第一楼的马屁,从不称赞你年少英武,聪明绝顶。对你和梦鸿教主不大敬重,甚至说第一楼中的秘籍功法都是误入岐途的东西,还劝你别当什么少教主。”
“你当然不想我成为少教主,因为你自己想成为梦鸿教主。”张志磊冷笑了。
“我如果成为梦鸿教主,那是天下苍生之福。可你如果成了梦鸿教主……”沈腾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我如果成为梦鸿教主会怎样?”张志磊胸中一股怒气直往上冲,右手慢慢摸向了腰间的松纹古剑。
“你一开始还算沉着,有些大将风度,可现在一闻逆耳之言就欲拔剑而起。请问,这算是教主风范吗?还算是匹夫之怒?”沈腾盯着张志磊的腰间问。
张志磊的腰间有两柄松纹古剑。
“沈先生的教主风范又是什么?”张志磊的右手垂下来,脸上隐隐有一丝潮红。
“匹夫之怒,顶多伤及一二人,教主一怒,则伤及天下苍生。不论你多么讨厌我,请你还是记住我这句话。”沈腾的声音有些沉重。
张志磊沉默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对沈腾的讨厌很可笑,那种讨厌和匹夫之怒有什么两样?
不,他不是匹夫,他是堂堂正正的梦鸿教少教主。
他心里涌上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让沈腾活着,活着看到自己成为梦鸿教主。
那时,他就可以让沈腾心服口服——唯有他张志磊,才能成为号令江湖的盟主。
“陈易和张道成是怎么死的?”沈腾问。
“陈易散功而逝,张道成被我‘龙飞苍天’的剑招杀死。”
听到张道成入定,一直没说话的小莲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陈易的‘腾龙剑法’和张道成的‘霹雳剑法’其实不相上下,你一定在‘龙飞苍天’的剑招里注入了‘梦鸿神功’。否则,以招过招,你是无法杀死张道成的。”沈腾沉思道。
“你说的不错,可如果陈易和张道成来一番决斗的话,千招过后,陈易一定能以‘龙飞苍天’杀死张道成的。张道成临……”张志磊说着,立马停住了话头。
他本想说张道成临死吋已明白了这一点。可他看见了青灯下小莲颤抖的身影。
那身影犹如秋风中一根芦苇。
“少教主说的也不错,张道成剑法中的虚招是多了一些,而和陈易决斗,虚招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沈腾感慨道。
“我虽然讨厌你,可一直承认你是个名符其实的武圣。不仅你的武学见识渊博,常有独特之见,你的梅花剑法更是另辟蹊径,和其他八位武圣截然不同。”
“可惜我是九位武圣中最不喜欢教你武功的一个人,我向你传授梅花剑法吋太草率。”
“你的剑法是以悟字为上,硬学是学不来的。”
“如此说来,少教主已在我的梅花剑法上有所领悟,我真想好好和少教主印证一下。只是,此刻我胸中全无剑意,没有剑意,是无法使出梅花剑的。”沈腾的脸上满是歉总。
“那你打算以什么功法和我过招?”张志磊有些迷惑地问。
“我不想以功法来了此残生。”沈腾凝视着张志磊道。
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就心若死灰,再也难以荡起尘念的。
可此时,他心底分明泛起了一种强烈的妒意。
他嫉妒眼前这个少年人所拥有的一切。
他对这种妒意既感感愧,又感恐惧,他渴求尽早了却一切,免去这种妒意对自己的折磨。
“沈先生可以用任何方式自决。”张志磊的声音很低。
他只是少教主,地位虽极尊崇,却无法让沈腾活下去。
沈腾只能死。
“多谢少教主。”沈腾说着,解下了腰间的松纹古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