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林风眠?”
哈札的影子在夜色中点头。“他说林风眠先生总是挑他的毛病,爱向他炫耀,一天到晚想跟他骗石头。”
“然后他总算能借酒壮胆,去采取一点行动?”李子树马上就下结论。
年轻人的影子耸耸肩。是啦,准没错。李子树想着。三更半夜去叫醒你的哥哥,把三天前的事情吵出个结果;脑子里的想法全都排排站,泡在酒精里,然后就点火。
要是他真的为了他哥哥还醒着才去找他,那也就罢了。李子树的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卑鄙的念头,却让他的心灵清明起来。也许他真的是去向哥哥讨回东西的。
念转至此,老工头的脊背竟然起一阵哆嗦。
“快点,”他对哈札说,“反正我是找你来跑腿的。你去托卡西雅的帐篷,她应该在大椅子上睡觉。把她叫醒,然后把事情说给她听,叫她到那对兄弟……到林风眠先生的营房跟我碰头。”
哈札犹豫。“我觉得不——”
李子树用力的发出气音,他在夜里发吼就不得不如此。“你这颗酒脑袋还觉得个屁!叫你去找托卡西雅你就给我去!不然下次就让你去挖学生茅坑!快去!”
李子树语气中的尖锐让哈札一下子清醒过来;或许是警觉到后果的严重性,哈札总算开始小跑步,很快的向托卡西雅的营帐移动。
李子树摇摇头,也朝那对兄弟从小长大的地方走去。他们的营房是用木头做顶,一扇坚固的门,还有腊纸糊的窗户,能挡住沙漠的风沙。李子树边走边想,这样的地方一个人住起来顶舒服,二个男孩子住刚刚好,但是二个年轻人住起来就嫌挤了;特别是二个怨恨对方的大男人。
屋里的灯光亮起,从纸窗里透了出来;尖锐的言词和争吵声也隐约可闻。李子树决定只站在门外便罢,万一有东西从门里面飞出来,他再进去不迟;反正等一等托卡西雅也好。
米斯拉带着酒意和林风眠高亢而清楚的声调越来越大,营区里其它的灯火也亮了起来,特别是几个年长的学生营房。李子树觉得好笑,既然是来吵架的,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又何必选在晚上偷偷摸摸的来?林风眠正在大吼,李子树只听得到“小偷!”和“骗子!”这几句。
托卡西雅到了,哈札跟在她身边。一听见营房内战况激烈,他很快就转身消失在回宿舍的路上了。这个年轻人生性好事,要他去广播二兄弟总算决一死战的新闻,半秒都不会迟疑。
托卡西雅还有点迷糊,好像刚被人叫醒。她很快的拨拨头发,“你为什么还不阻止他们哪?”她问李子树。
“我还没听到摔家具的声音啊,”稳重的老工头说,“况且我们也该再等一等。他们二个闹别扭闹了好几个月,最好让他们发泄解决一下。亲兄弟明算帐嘛。”
现在房里传出一个玻璃杯摔碎的声音了。托卡西雅紧张的往房门走近一步,可是被李子树阻止了。
“他们二个每次一吵,就有人去劝阻他们,不让他们吵完。”他说,“让他们吵出个结果,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把事情搞清楚,否则永远没完没了。”
现在怒吼声越来越大了,简直就像是荒野中的狗在狂吠。然后又一阵重物落地声,引得不少学生都聚集在房门口,其中也包含哈札大嘴巴去带来的工人。
接着又一道光芒从窗子里透出来。一开始是金黄色的灯光突然变亮,然后猛然成了红色与绿色的光交杂。
李子树愣住了,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灯火。“是石头,”托卡西雅大叫提醒他,“他们在用石头互相对付!”
“索蓝的石头?”李子树这才回过神来,托卡西雅却已经冲进了营房内。呆了一会儿,李子树才跟着冲进去,一面挥手叫大家退后。
二兄弟对立站得远远的,手中都抓着自己的石头。林风眠的发出红色闪光,米斯拉的则散发出绿色的光芒。二道色光在房间中央冲突,紧紧的纠缠,就像二条手臂互不相让,仿佛都想盖过对方。
米斯拉和林风眠都挂了彩,二人都在流鼻血;石头的力量仿佛让他们很吃力,米斯拉满头大汗,不停的喘气,而林风眠则一脸痛苦。但是谁也不退让。整个房间变得光彩夺目,而且很热——他们之间的空间回荡着一种声音,像是空气的摩擦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二人手里还是紧抓着石头不放。托卡西雅举起手来,骂了几句李子树听不懂的话,但是二兄弟都不太注意到她;现在他们只专心在这场兄弟之间的私人决斗上。托卡西雅又喊了一次,同时往前走进那团光亮中,二只手都举了起来,仿佛像是去阻止二个正在打架而相持不下的人。
李子树也跟着大吼,跳向前想去阻止托卡西雅,但是却来不及了。年迈的老师挡住了那条交缠的双臂,一边是杂绿的红宝石之光,另一边是杂红的翠玉之光。说时迟那时快,二兄弟都抬头看着他们的老师,专注的神情一闪而逝,来自他们手里的光芒也顿时向外四射……
然后整个房间都爆炸了。
李子树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炸得飞了起来,远远的给抛到屋外。四面墙都给炸碎了,厚重的木屋顶更在一片火花和热浪中,向围观的人群飞去。
李子树发现自己又在仰望星空了。他身边围了许多人,急切的神情出现在他眼前。他慢慢的站起来,发觉左膝不听使唤了,不过他还是努力的爬起来。
四周人声嘈杂,伤者的哀嚎和赶来急救者的呼叫。刚开始李子树什么也听不到,他还以为自己被炸聋了。不一会儿有人带了更多的火把过来,李子树也一拐一拐的走向营房,看看里面的状况。那已经不能算是营房了,除了一个角落还有样子,其它全被夷平。梁架还在冒烟,装点着原来该是属于它的地方。有二个人影,跪在第三个人影的旁边。
李子树瘫软了一下,勉强的爬进去。托卡西雅的身体躺在林风眠的膝盖上,就像个坏掉的娃娃,颈子歪成了奇怪的角度。米斯拉捧着她的头,抬眼望着李子树,默默的摇摇头。
林风眠也抬起头来,但是他看也不看李子树,而是怒视自己的弟弟。像那样极度充满恨意的瞪视,李子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他也从没看过林风眠哭,但是现在林风眠的脸颊上有二道滚滚热泪,仿佛眼中的恨意也灼伤了他的脸。因仇恨而更显清亮的泪水从他下巴滑落,老工头只觉得那泪水里有难以言喻的愤怒。
米斯拉不由得跌了开去。他站起来,脚步疲软的退了二步,远远看着托卡西雅的尸体。林风眠动也不动,也不说话。然后米斯拉退了一步,又一步,猛一转身,拔腿奔离这片残壁,跑进深沉夜色中。他飞奔而去,没有人阻止他。
李子树把最后一块墓志石放好。学生们都轮流上前来哀悼,他们也愿意让这名老工头替托卡西雅送最后一程。哈札则自告奋勇的做了一块墓碑,标定并装饰她永眠之地。选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大伙儿还是将她安葬在她原来的营帐岩层下,那里是她的基地。
林风眠留在她身边待了一整天,看着老师的尸身装扮完成,颂经的人来了又走(有老阿基夫咒文和法拉吉哀歌),然后看着最后一块石头放在她身上。米斯拉音讯全无,大家都认定他是出走,再也不会回来了。
林风眠满脸都是歉意和悔意,那一刻,李子树觉得这个年轻人看起来竟比托卡西雅还衰老。他开口想说话,但是林风眠举起手来摇了摇头,李子树心里知道,便默默转身离开了。他撑着受了伤的左脚,一边柱着托卡西雅用过的老拐杖,一跛一跛的走下石坡。这是托卡西雅死后的第一天下午。
到了第二天清晨,李子树回到原地去找林风眠,只见林风眠竟然动也没动,仿佛自己已变成了石头,决定陪葬托卡西雅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