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政文离开军营之后,让五十名家兵换成脚夫的装束,从增田长盛那里取来了多年珍藏的五千两黄金,装了二十车直奔上田城而去。从葛山城启程,经过旭山城和善光寺防线就是武田家的领地了,到长坂长闲驻守的上田城之前还要经过海津城和葛尾城,其中海津城乃是高坂昌信家臣一条兼胜,板恒信友驻扎,兵马不过一千,面对孟昭德的五千人马他们曾数次上书长坂长闲请求救兵,可长坂长闲执着打算以逸待劳,用高城厚瓦挡住孟昭德的大军,所以拒绝援助,这样数日之后,两人对长坂长闲就生出了嫌隙,守卫也松垮了许多。山下政文抵达海津城附近后,仔细观察了当地的地形,最后拿出自己的存款来,贿赂了当地的豪族高梨氏一支,在他们的帮助下从山中穿过了海津城。
出了海津城的范围后,山下政文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本来打算故技重施,再贿赂一次当地的豪族,可是当地人对高坂昌信敬若神明,一听说山下政文是孟昭德的部下,立刻扣押了他,并连人带车都送到了葛尾城(竟然不贪财)。山下政文作为孟昭德最得意的军师之一立刻得到了高坂昌信的召见,心怀惴惴的山下政文随两名武士步入葛尾城本丸,他倒不是怕死,只是担心完不成孟昭德交付的任务,那么自己的横死一定会激怒孟昭德,万一孟昭德做出傻事来,上杉家和孟家的命运就危险了!
山下政文被押到本丸御殿外后,等了一刻钟左右,里面才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让他进去,山下政文深深的呼吸了一次,小步走进居室。只见宽大的居室之内门窗紧闭,没有烛火,也没有小姓伺候,山下政文一阵迟疑,立刻有一个声音响起,“近前来。”山下政文听出是个男声,估计应该是高坂昌信,忙摸索着往前走,走了大概二十步脚尖就碰到了一个突起的物件,按照东国的室内布局,这该是卧榻底下的垫榻榻米,一般是卧榻的两倍大,用于隔开大名和家臣,也就是说这片高出地面一指的榻榻米就是主仆之间的最近距离,只要你是家臣,就永远不能伸脚迈上这片榻榻米,除非是打算造反了。山下政文估计是这样,忙收住脚步,站在原地说道,“孟军使者山下政文参见高坂昌信大人。”
山下政文说罢,黑暗处就响起一个男人的鼻音,嗯了一声后才传来一句话,“你左边一臂是铜灯台,小心扶住,点上。”山下政文忙照命令做,从怀里取出火折子,掰开吹着了去找灯台,果然在左侧一臂,不多不少,山下政文不由钦佩高坂昌信的耳力,他点上油灯之后,方才吹灭火折放回怀里,然后借着火光观瞧高坂昌信。火光之下高坂昌信身穿淡蓝色和服,侧卧在榻上,才看了他一眼的山下政文就愣住了,他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比高坂昌信此时还惨的,如果不是武士押解,兵马林立,谁也不会想到这是武田二十四将仅存的数人之一,武田家的武将之首,文武双全的高坂昌信大人,一定会以为他是哪个井底下生活了数十年才捞上来的佝偻病患者呢,原来此时的高坂昌信头发全都掉光了,露出了比一般人更加白皙甚至病态的肤色,他脸颊消瘦,长须松散,两只手无力的搭在胸前的床面上,十指好似骷骨外露一般,竟然看不到一丝肌肉,山下政文从来不是个大胆的人,而且在京都看多了怪谈,最怕鬼神,他立刻哆嗦了一下,要不是谨记本家的使命,只怕早就不顾体统的叫出身了。
高坂昌信就着火光看到了山下政文的表情,他苦笑一声,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有气无力的说道,“怎么样,看到你即将对决的武士是这个样子,你觉得必胜了吧。”山下政文委婉的答道,“名将之才在于运筹,唐人南朝时期白马将军陈庆之文弱不能骑马,臂力不足以开童弓,可三千兵马自南向北无人能敌,杀败敌军二十万上下,向来被我家主公孟昭德大人所崇敬,久闻高坂大人也是用兵高手,这和区区小病有何关系?”高坂昌信听罢似乎想笑,可是努力了半天也只是咳嗽了几声,他喘了几口粗气后,勉强说道,“你不愧是孟昭德手下的智囊,他倚重的左右臂,说话得体啊,昌信时间不多了,希望山下大人对我问的问题能如实回答。”山下政文忙说一定,于是高坂昌信问道,“你们此番是要灭掉本家么?”山下政文摇摇头道,“不是,我家大人的义兄谦信公不幸病逝,军前立二公子显景为新任家督,大公子景虎不服,兴兵造反,本来是自家之事,可是你家大人武田胜赖忘恩负义,他不顾我家大人和谦信公多年不曾攻伐信浓,竟然起兵襄助叛乱,这是卑鄙行为,所以我们此番是来拒敌,并非侵略。”高坂昌信就知道山下政文会这么说,他迟疑了一会后问道,“是我家大人不对,可惜我劝不住他,昌信再问你,你是去和长坂长闲求和的么?”
山下政文明白,这是真正的忠臣,都病重的要死了还惦记着本家的安危,山下政文实在不忍心瞒他,如实答道,“长坂长闲大人打算为了私欲用兵,残害无辜的甲斐百姓,这是不对的,我家大人有好生之德,所以拿出自己积攒十余年的黄金,打算买通长坂长闲大人,用黄金换取和平,让他退兵,所以我们并非求和,乃是用钱来买武田百姓的性命。”高坂昌信听罢好像很激动,两只手颤抖着往前伸了一下,可片刻后就放弃了,他缓缓说道,“我早知道他不会放过昌幸...我再问你,如果信浓给了你们孟昭德大人,你们能保证罢兵言和,从此不和本家为敌,还要一起对抗织田家么?”山下政文忙说道,“织田信长将他的天下分成六块,其中越前就是柴田胜家的兵团,虽然我家大人和谦信公曾一战挫败他,但并没有最后歼灭,所以光柴田胜家就还有上万兵马甚至两万兵马足以一战,现在胜家已经拿下加贺,下一步一定是能登和越中,这都是我上杉家的领地,所以不管是否与武田罢兵言和,我们一定会坚决的和织田氏作战,直到分出胜负。”这话说的合情合理,高坂昌信只能买账,他犹豫了一会后,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我是没有机会再劝说摄政了,只希望山下大人能把昌信的意思转达给孟大人,越后信浓甲斐连成一线,是依靠一面群山抵御西面敌人的,所以一家倒了另一家也不会长久,我希望他能原谅我家摄政的愚蠢,为了甲斐的百姓和摄政达成谅解,两家向从前一样,一起抵御信长,最起码相安无事,不要在信长兴兵之前就耗尽自家的实力。”
如果此事高坂昌信是坐在中军大帐,身边武士林立的时候说的,那山下政文肯定已经激动的笑出来了,偏偏他不是,现在的高坂昌信只是一个半死不活连刀都拿不起来的废人了,他说的道理山下政文都爱听,可是他左右不了大局啊,武田家是一心要开战,他怎么能阻止呢,在不能阻止的情况下,他凭甚么让山下政文单方面保证,让孟昭德罢手呢。怀揣这个疑问的山下政文委婉的问道高坂昌信,“高坂大人的远见政文认同,您的提议我也很想转达我家大人,可是不知道长坂长闲大人是否能同意呢,若是他执意进兵,难道除却高坂大人您的三千人马,剩下的七千大军就可以不记了么,我们退了,他们若是乘胜进入越后怎么办?”高坂昌信虽然病重,可心里还是明镜一样的,他能说出这个提议,就料到了山下政文会要求一些保证,或者说诚意,于是政文问完,他就立刻答道,“我身边有一封信,是我写给一条兼胜和板恒信友的,本来要找个人交给他们,现在就拜托你山下大人了,我的贴身小姓春丸他们是认识的,我让他和你一起去,信的内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是让他们放弃城防,假装不敌然后退兵的,至于我这里,昌信估计没有几日了,等我死后,我的家臣也会依照我写好的遗嘱退回甲斐,你可以和孟大人说,高坂昌信是不愿意和他交战的,我不想我们的敌人看着我们拼尽实力,他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接替城防,这就是昌信讲和的诚意。至于让长坂长闲退兵,你见到他后不如如实相告,他就算会担心一仗不打就退兵遭到武田胜赖的责罚,那么知道我将死他就不会再犹豫了,我了解他,他可以收下黄金,然后怪罪给我,说是我贻误战机,让孟军杀到了城下,然后他引败兵执意讲和,才保住了甲斐的安全,这一类的话他说的出来。有我垫背他一定会答应讲和的,至于昌幸...我和幸隆大人一生不合,只能希望孟大人给个面子,让我为他的子嗣做些什么了,昌幸是真田家最后的支柱,我们的三角军阵破掉两角,他就独力难支了,这样北信浓只有户石城和小诸城两城,自保足以,攻伐不足,还请到时候山下大人在孟大人面前说几句好话,就放过他,自此罢兵吧。”
说完高坂昌信哼了几声,似乎是打算移动身体发出的响动,山下政文知道他是想去拿信,可又动不了,只能犹豫片刻后,大着胆子伸出手越过高坂昌信的头顶,够到了那封信,然后收了回来,政文把信件小心的踹到怀里后看着昌信,只见昌信并没有恼火,于是他郑重的承诺道,“高坂大人说的政文都记住了,请放心,我一定转达我家主公,孟大人乃是天下少有的仁厚之主,一定会同意高坂大人的建议的,”高坂昌信没想到山下政文这样豁达,难道真的物以类聚,上杉谦信身边的都是一些看往事如过眼云烟,从不记仇的真好汉么,昌信这才真正松了口气,相信孟家不会一直纠结于多年前两家连番的大战和各自死伤的将领,是愿意延续上杉谦信单方面对武田氏许下的永不开战的诺言的。高坂昌信最后说了一句,让春丸跟你走,他会让城兵解禁你的货物后就不再吭声了,而身边的纸门拉开,一个看着七八岁的小孩子走了进来,山下政文猜他就是春丸,两人见了个礼,小孩子很有规矩的引着山下政文往外面走去,离开了御殿。到了城下,这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果然好使,一说话就提出了山下政文的二十车黄金,政文点齐五十名自己的亲兵,和春丸坐在一辆车上离开了葛尾城,直奔长坂长闲所在的上田城而去。
长坂长闲其实活得很委屈,他自幼也是苦读经书,参验佛理,和众位文豪能臣颇有交际的,唯一的缺点是他家境贫寒,不如高坂昌信,山县昌景那样一出身就是武田信玄的小姓,后来卓拔为近臣,又成统军大将,他的大将之旅是自己一步步奋斗上来的,所以到最后难免落下一个排挤旧臣,打压豪门得恶名。不过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一家统共就那些兵马那些土地,不是你来就是我来,凭甚么人家占住位置就是名正言顺,自己把人家顶掉就变成草鸡占雀台呢,怀揣着这种郁闷,长坂长闲很是奋发图强,总打算做些事情给天下人看看,证明自己的实力,可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他出力的几年里,武田家连遭变数,先是大将纷纷病逝,后来长筱合战更是断送了家中全部的骑兵存货,这本来是家道中落,不可避免之相,但长坂长闲这种精于算计的人心里清楚,百年后的历史书上一定会把武田的没落归结于他,一时间武田家最炙手可热位高权重的能臣心情低潮,三五日不愿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