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压住心中喜追问道:“此三者居于何所?”
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
猴王闻之,心喜更胜。自是心猿急动,不肯停歇,但相处日久,本就有了定所之心,与群猴富贵享乐,难舍之意。但眼前繁华猴王说是腻过显矫情,唯追道之心更为切,随即开口便言:
“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也与你们个富贵长久来!”
众猴鼓掌称扬,虽有猴子猴孙舍不得这个平日里亦无架子,也可嬉戏打闹的大王。但稍显挽留之意,却被自家长辈决然拉住,以越岭登山,广寻果品,设宴送大王为由一一劝走。
猴王出走,则是一下成了定数。
痛饮了一日。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作筏子,取个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
众猴接应,自是从洞府仙山寻来材料,不肖片刻,便成舟做筏。
猴王也果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趁天风,来渡南赡部洲地界。当此时,猴王寻仙心切,也顾不得都是生于这孤岛仙山,为何单这通背老猿知晓这么多。
看着猴王意气风发,乘水而下。群猴中,猴王早已忘却的通背老猿,却双膝跪下。并为朝一路飞驰的猴王,反而背面向北位叩拜,口中喃喃道:
“主上善福仁大,老奴不辱圣命。”
且看猴王,也是他运至时来,自登木筏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赡部洲地界。
寻了处水浅之地,跳上岸来。只见海边有人捕鱼。他走近前,见奇心喜。
泼猴脾性尽显,弄个把戏。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
猴王则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尘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
红尘历练,猴王花果仙山已是称王。如今入世看这人间繁华,虽吃食住所不同,但腌臜事,兄弟情,父子孝,生死离。弱肉强食,周天复始。与在洞天仙山中规律也是并无大差。
只见这世人皆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可谓是: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
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
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馀。
忽行至西洋大海,多年游历,俗人中都传着海外必有神仙。
求道无果,猴王也只得独自个依前作筏,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
途中自是随浪逐波,合得该此猿赤子之心不改,求道之意不疑。筏上瓜果吃食尽耗一空,本本魁梧俊美的猴相,此时受苦挨饿,风吹其面皮,雨浪浇他筋骨。已是失了风范,蜷坐在筏上,唯一双睛目,坚定且充满希望。
一日雾起,浪波减缓。待骄阳驱雾,猴王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
当即驱舟上岸,他也不怕狼虫,不惧虎豹,登山顶上观看。
果是好山: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心欢喜道:“神仙原来真真藏在这里!”
急忙跳入里面,仔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捻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搓就之爽。手执一钢斧,担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
那樵汉慌忙丢了斧,转身答礼道:“不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
樵夫明显是慌了神,此前上身,当是好好打扮了一番,这泼猴岂能一眼认出真身。立觉心中不好,怕是要此子起疑,坏了前程。是身上这采办的樵夫行头过新?还是那猴呵声老神仙,我丢斧漏了马脚?
一时这樵夫模样的男子,似是与猴王也似是与自己这般暗暗生气。斧也不捡,柴也不拾。
二者当是无言。只留猴王心中暗恼自己寻仙心切,怕是激怒了面前的神仙,但想想自己似乎也无任何礼数不周之地。随即也是有些气急,开口便道:
“你不是神仙,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
樵夫听此言语,在看那猴神态不似作伪,并无异样,随即也是试探的出声道:
“我说甚么神仙话?”
猴王道:“我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
樵夫听此,心中得知这厮并未识破自己真身,只是得歌中之字。此番发问倒也合情合理,反而是自己太过不沉稳。但事关重大,自己也是反应使然。
随即笑呵呵地,似是讨好,似是赔罪说着自己早已斟酌推演过几遍的话:
“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
猴王见此人转变如此之快,也是心中起疑不由问道:
“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
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尘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猴王也是不傻,自有念神以来这些年月增长,加之红尘中寻仙奔走九年。也是因自己寻仙心切,被那些好事无聊之徒戏耍过的。
面前此人言语漏洞颇多,一副我实话尽出,你必要信我的神态。世人皆羡成仙,既与神仙为邻,学个一招半式,哪怕不成仙,也定能求个富贵,何需还要在这骇兽横行的深山中斫柴求生?
唯此人一句满庭芳,端是尽道真意。
且深山古林,若是凡人俗体,早就被异兽吞吃干净了。还与神仙为邻?这仙山孤岛的。正经人家哪个不是期居闹市,况且家中尚有老母,居于市井,那方便颇多才是,何必让老母也在这山林中受此劳累。
看来此樵夫定是个仙神,只不过真人不露相,似有怪癖,故意乔装打扮,试探自己是否求仙心诚罢了。
想通此中缘由,猴王便不打算点破面前这个看似对自己毫不在意,有意没有正对自己反而侧身而立,实则眼神时不时打量自己的老神仙。
猴王心中意念通达,随即顺着老神仙的意思摆出一副面对凡人的姿态说道:
“据你说起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住处,却好拜访去也。”
樵夫看着猴头全然相信自己所说,顿时满眼欣喜,急道:
“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七八里远近,即是他家了。”
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
猴子也不是那种任人欺凌的货色,俗世中那几个骗过猴王的凡夫俗子,每次待猴王确定了神仙所在为虚之后,定要打的那些腌臜货一个个成了猪头。面前此人虽是神仙,言语中尽是自卖自夸,猴子邀其一同前去,也是存心看一会到了地方,这老神仙不得已漏出真身的笑话。就算他是神仙,也得臊了面皮,当的是个小难堪。
谁知樵夫一听此话,顿时怒骂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说罢便拾斧捡柴,看都不看猴子,乐呵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一溜烟便闪入深林,不见身影。唯有那林中,还有轻哼回荡。
猴王看此人作态与如此蹩脚的借口,更加坚信自己所猜无疑。摊上这样一个不要面皮的老神仙,猴王心中也是有些许无奈。
但既然寻到了,定是要前去访一访的。念头至此,猴王也不复再想。眼前道途已定,随即轻身上路,方向: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