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寂静。
寂静得连镣铐在地上拖动的声音都刺耳异常。
食盆里的水映出遥远的月亮。微弱的光从狭小的窗户中钻进来,冷漠地照着铺在地上的旧席子,和墙壁上如同猛兽发狂时留下的抓痕一般的印记。
托盘里的饭菜已经变得冰凉——它是在六个小时前被送进这间小屋的。现在正值隆冬,外面大雪纷飞,隔着墙壁都能感受到那彻骨的寒冷。
忽然,几片调皮的冰屑从小窗外旋转着飘进来,悠悠落进了几乎快结起薄冰的食盆中——
然後,融化。
坐在墙角的幼小少年冷眼望着这一切。黑夜中,一双妖异的蓝sE眸子仿佛萤火一般静静燃烧。
许久。他呼出一团白雾,捡起手边磨得尖利的石头,转身在背後的墙上用力刻下了一道横线。
同样的痕迹还有四百零一道。算上刚才的,一共是四百零二道。划痕像蜘蛛网一样交叠连接,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墙面。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即是说,他已经被囚禁了十三个月零十二天。
不,不该说「被囚禁」。他的拘禁期早在十三个月前就结束了,而始终固执地不肯踏出那扇铁门的,是他自己。
「……」
他扔下了石头,转而站起身,拖着套在双脚上的镣铐走向摆在门口的托盘。「喀啦」、「喀啦」,金属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撼动着冻结的空气。
满是旧伤的手直接抓起盘子里的食物塞进嘴里。齿间传来嚼碎冰粒的触感,而他只是机械地持续着咀嚼——甚至没兴趣去确认自己咽进胃里的到底是什麽。
——坦白来说,那些骑士对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食物和水都按照一天三次的频率准时送进来。换洗衣物和热水是三天一次。基本药品则是一个月一次。
他们甚至还想为他安排定期身T检查——疑,被他以极其粗暴的态度拒绝了。
他有点想不通。为什麽他们还没放弃他?当初被他咬伤的那几个骑士,应该都吃了不少苦头……为什麽还要把他这种危险的隐患留到现在?
他想不通,也不愿意去想。
於是,他丢下已经空了的盘子,重新回到墙角,抱膝蜷坐着——发呆。
「如果,我是说如果」。
——大脑放空的瞬间,那个nV骑士说过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起来。
那大概是一年多前。他的心智终於稳定下来之後,她曾一个人来到这里,靠在铁门边的墙上,H0U着烟,漫不经心地望着他。
「如果我们能帮你争取到八年的‘稳定时期’——也就是说,在这八年里,你的黑茧绝对不会发作——那样的话,你愿意再一次,为了你自己站起来战斗吗?」
——她是这样说的。
在他听来,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况且,他不知道连活下去的价值都被剥夺了的自己,还有什麽理由去战斗。
他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但,不知为何,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这麽倔强地与nV骑士僵持着。
「好吧,我知道了。假如你改变主意了的话,就来找我,我会马上安排你参加训练。你哥哥……已经是个非常有潜力的预备骑士了哦。」
——最终,她丢下这句话,离开了小屋。第二天,她派人来将门上的锁换成了可以从里面打开的室内锁,并且给了他镣铐的钥匙——仿佛在告诉他,「你随时都可以出去」。
一年多以来,她的话时常像这样扰乱他的心绪。那重播了数千遍也丝毫没有褪sE的自信口吻,就像是在述说一个事实而并非假设。奇妙的是,这十三个月中他真的再也没受过「失控」的困扰——这让他一度有所动摇。
但他依旧没有离开牢笼的打算。
就算有八年的时间又怎样。就算能够再次战斗又怎样。
反正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只会掠夺的残次品。
反正今後再也看不到母亲的笑容,再也听不到父亲的教导,再也法以同样的身份站在哥哥旁边。既然容身之所已经被烧成废墟,那还有什麽必要苦苦追寻?
所以放弃吧。
……放弃「重新为人」的期望吧。
他闭上眼,任凭紊乱的意识在黑暗中浮沉。
他不期望今晚能够安然入睡。但至少,让他在这边际的寂静中,享受一下逃离现实之後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自由吧……
「……?」
——忽然。
一缕淡淡的腥味重新唤醒了他麻木的感官。他猛地坐直了身子,神经前所未有地绷紧——
陌生的气味正在向这边b近。
除了来送必需物品的骑士,这座小屋再没有过其他的访客。而,现在是夜半时分,外面寒冷彻骨。
什麽人会在这种时候冒着大雪跑到这个关押罪人的地方来?
难道说……
难道说,他们终於对他失去了耐心?
另一种凉意从四肢末端缓缓爬升。他用颤抖的手抓起旁边的石头,锋利的那头朝外,紧紧握在手里,然後背靠着墙,慢慢站起来——
猛然间,他回过神来。
为什麽他要准备反击?为什麽他会感到害怕?
这明明是他期待已久的日子……
——他在心底唾駡自己。然而,紧抓着石头的手指却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双腿在这一刻仿佛拥有了自我意识,它们拖着镣铐和他的身T,靠着墙一点一点向门挪动。
那GU气味越来越近。
他离门也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他和踩雪的声音一起,停在了门边。
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让他法再听清周遭的任何响动,而门外的人似乎也对镣铐的声音毫不关心。
寂静持续了一瞬。
接着,铁门开始轻微颤动起来——像是被什麽东西推搡着,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他很清楚,那不是开锁的声音。
对方并没有小屋的钥匙。
——也就是说,至少对方并不是领命前来「处理」自己的骑士。
即——今天还不是他的Si期。
想到这里,他忽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心跳恢复正常,感官变得灵敏,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变慢了些许。
门还在持续不断地颤动着,却没有一点要被打开的迹象——门外究竟是怎样一个有勇谋的人啊,居然连开门的方法都没有,就贸然靠近关着怪物的笼子……
不能……让他进来。
他迅速地得出了结论。在这狭小空旷的屋子里,他没有任何优势,甚至连遁逃之处都没有。假如战斗已经在所难免,那麽最好的选择就是——
他从贴身的口袋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钥匙,弯下腰打开了镣铐。接着,他站直身子,左手悄悄放在门锁上,打开,然後用身T抵住门,默数了三下。
「三」的音节结束的一瞬间,他猛地拉开门扇,像恶兽一样扑向了门口的人影。
那具身Tb他想像得要矮小柔弱得多——甚至还不及他自己。
他心底一惊,却已经来不及停下动作。惯X让他把那个人狠狠扑倒在了雪地里,甚至往前滑出数英距——久违的外面的空气对他来说有些太过刺激了,他猛咳了好几口,好不容易才冒着喧嚣的寒风张开眼睛。
他看到了一张被黑sE的眼罩蒙住了一半的,异常苍白的面孔。
——看起来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nV孩。
淩乱的金发半掩着那只像是布满脏W的玻璃球一样的红瞳,若不是微张的嘴唇还在若有似地呼着白气的话,他简直要认为她已经断气许久。
「……你是谁?」
太久没发过声的咽喉嘶哑刺痛。nV孩像是没听懂,只是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紧抓着她瘦弱肩膀的手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力气。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nV孩——她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不太健康的普通孩子,穿着不合T的病号服,宽大的领口下露出x口上一道道交叠在一起的伤疤。
——真的,是个「普通」的孩子吗?
被压在雪地上那麽久,她始终一声不吭,也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
「回答我啊。你哑巴了吗?」
nV孩依旧没有说话。但是,她慢慢地抬起手,用不太熟练的动作一个个解开了病号服的扣子。他吃了一惊,差点就一把推开nV孩往後躲开——
然而,暴露在空气之中的娇小身T却让他在另一种意义上,愣在了原地。
瘦得肋骨清晰可见的上半身上,布满了面目狰狞的伤疤。那是让人完全法将之与「nV孩子」这一词联系在一起的恐怖身T。
nV孩盯着他,将自己的领口拉得更大了一点,露出纤细的脖颈。她侧过头,用手指点了点左边的颈窝。
「……什麽啊……」他觉得毛骨悚然,「你、你到底想g什麽?」
nV孩用力x1了一口气。接着,她口齿不清地说:
「……了、……我」
破碎的语句让人根本法理解她的意思。她吃力地说着,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一些:
「请……了、我……」
声音。
nV孩的声音。
他感到自己身T的温度正在一点点降低。面前的nV孩的低语,与记忆中那个突然现身的恶魔的声音,逐渐地、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
「你想变强……对吧?想要……大开杀戒,对吧?」
杀Si母亲的男人变成了漫天飞舞的r0U块。喷洒的血雨间,红瞳的少nV打晕了他的哥哥,然後一脚将他踢翻,踩在脚下。
「我给你机会。给你……成为怪物的机会。请你务必,好好利用……」
她用剑y生生地割开他的後颈,将那枚黑sE的晶T深深埋进了血r0U之中。
——「欢迎成为我的同类」。
T内的温热褪尽。然後,更高的温度仿若火焰一样,眨眼间烧尽了他的理智。
就是她。
就是这个家伙。
就是这个恶魔——剥夺了他作为人类生存下去的权利!
喉咙中爆发出不成声的呐喊——他丢掉石头,狠狠把nV孩摁进雪地里,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她。
nV孩依旧毫触动。她望着暴怒的他,终於完完整整地吐出了四个字——
然而,他却在真正理解那四个字的意义之前,低头将尖利的犬齿用力咬进了她的颈侧。他的黑茧并没有发作,然而高涨的恨意却在此刻转化为了穷的力量,让他毫不费力地刺穿了她的动脉。
刹那间,喷薄而出血Y灌满了他的口腔,从嘴角滋滋喷出的血Y瞬间染红了一大片雪地。他被呛得咳嗽起来,慢了一拍的大脑中突然浮现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
「请杀了我」。
齿间的力度知不觉地放松了。然而,鲜血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涌出,他感觉到nV孩的身T正在剧烈H0U搐,他听到她喉咙中发出不受控制的奇怪声响——
那是濒Si的声音。
……濒Si。
是的,濒Si。
因为——
我……杀了她……?
他宛若被重锤击中,所有的激情和愤怒统统变成了恐慌,让他一把推开nV孩,站起来试图逃跑——却狼狈地滑倒在了染血的雪地里。
喉咙中的腥甜味道逐渐变得浓烈、清晰——直至冲破某个临界点。他跪在地上,把不久前塞进胃里的食物统统吐了出来。
「……混、帐……」
他拼命呼x1。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明明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合情合理——可为什麽他如此惊惶?为什麽罪恶感几乎要将他碎屍万段?
他不敢去看nV孩的样子。脖颈被撕开的她肯定已经Si了、Si透了,没有任何余地。没有人能在遭受那种致命伤之後存活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
——旁边传出了细弱的SHNY1N声。
他浑身一僵,战战兢兢地、极其缓慢地转头去看——
躺在鲜红的雪地之中、半边身子都被血糊住的nV孩依然张着眼睛,气若游丝地呼x1着。
「……又没……Si掉……」
她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她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完全没把愣在一旁、面孔扭曲的他放在眼里。
片刻之後,她慢慢爬了起来。
在混乱中被扯断的眼罩从她脸上滑了下来。那只原本被蒙住了的右眼中,他b熟悉的奇特记号微微发着光。
那是,和他一模一样的——「怪物的标志」。
「……喂!」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的眼睛……那到底是——」
没等他说完,她便迈开步伐,踉跄着朝不远处的骑士团主楼跑了过去。
「喂——!」
正要追上去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看背後那扇被积雪覆盖的小屋——洞开的铁门中一片黑暗,那正是这一年多来最让他安心的容身之所。
但是。
但是……
他转回头。咬了咬牙,他朝nV孩逃走的方向奔跑了起来。也许是太久没有运动的缘故,不长的路程,他跑得气喘吁吁,异常吃力。
nV孩的背影转过楼角,不见了。他心底一沉,连忙加紧脚步——就在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前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披着大衣的高挑身影。
他还记得那头标志X的蜂蜜sE卷发——是那个曾对他许下承诺的nV骑士。听见背後的脚步身,她转过身来,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而那个浑身血W的小nV孩,此时正被nV骑士抱在怀里。她双眼紧闭,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她怎麽样了?」
他跑到nV骑士面前,一边喘气一边焦急地问道。
「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她奈地看了看怀里的nV孩,「真是的……刚学会走路没多久就到处乱跑。」
——刚学会走路?
他还没来得及提出疑问,便被nV骑士接下来的举动吓得屏住了呼x1——她翻开nV孩的领口,手指在她左边的颈侧一0,皱起了眉头。
「小子。」
她锐利的眼神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伤口……是你咬的?」
一瞬间,千言万语涌上喉头——但最终,他还是闭上了嘴,沉默着点了点头。
或许他会再被送回那个小屋里去吧。又或许,她会就此对他失去信心——
然而,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nV骑士只是点点头,然後简洁地说:
「跟我来。」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主楼。容不得多想,他也立即跟了上去。
他还怀有数的疑问——他知道,只要跟着她,他的疑问就能得到解答。
三楼走廊尽头的「非常规治疗室」。
nV骑士径直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灯光短暂地夺走了跟在後面的他的视力——好一会儿,不适感终於消失。他慢慢放下遮挡眼睛的手,目光小心翼翼地在房间内扫了一圈——玻璃柜、多格柜、密封箱……各种各样用途不明的物品整整齐齐地排放,房间显得十分狭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