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猎隼。”他又说了一次这句话，“是因为暗码？”

说话的声音打破了那层看不见的胶质，顾忍风悄悄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坐到小白——或者说程喻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我也是一个小时之前才确定。暗码是一个原因。还有其他的。”

“比如……？”

“比如，你做精细的事情会下意识用左手。”

对方愣了愣，笑了起来，“对。因为我的右手被你炸断了。虽然接上了，但是只能看，不怎么能用了。”他动了动右胳膊，“我还没习惯能够重新使用右手。”

顾忍风没有忘记那个血淋淋的画面。那一幕在他的回忆中比当日真实的场景更令他心悸。

因为真实的场景里，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那不过是敌对双方的一次搏杀。但是在记忆里，不可避免掺杂了更多其他的情感。尤其在顾忍风看过幽灵发回来的调查报告和他开始怀疑当年程喻压他们分数的真实原因后，那个画面每每出现在记忆或梦境里时，都带着“我竟然对他造成了那样的重创”的震惊、心痛和难过。

“你和小白……你和原本那个小白的人格是什么关系？”

他们像是不同的人，又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程喻没有直接回答他。

“你既然猜到了我是谁，应该也知道了Z－03里关于记忆思维提取和导入的研究。我问你，假如你的记忆思维导入了另一个身体里，那么他就变成你了吗？那么原本的你又是谁呢？”

顾忍风回答不出来。

“甚至可以制造出限多同样的实体。就连身体也可以通过克隆技术达到完全一样。这些都是‘你’吗？

“再换个角度，年老的你和刚出生的你，是相同的吗？”

顾忍风摇头：“不一样。因为人是一直在变化的，身体也好，记忆也好，思维也好，每一刻都和上一刻不同。”

程喻笑笑，“对，所以那些看起来和你一样的复制品，只能算是你的分身，并不是完完全全的你。他们会带着你的记忆和思维分别有不同的发展和变化，从而变成一个新的个体。

“我的记忆思维被导入了一个新的身体，慢慢与这个身体正在发育的大脑结合。但是没有发育完全并且后天被人为破坏改造过的大脑法立刻承载我全部的记忆和思维，于是只有其中最原始最简单的部分得以活跃，其余部分陷入了沉眠。大脑发育完成后，沉眠的部分在神经系统受到刺激时逐渐苏醒，但先前活跃的那部分意识已经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中形成了一个某种程度上独立的人格。

“所以，我是程喻，也不是程喻。我是小白，也不是小白。”

顾忍风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随后他又问：“那么你那时候为什么会进入Z－03？在我知道你曾经在‘天梯’卧底之前，我会认为你进入Z－03是为了用这个方式活下去。”

“你不关心我为什么想杀你？”程喻没回答他，反而转了话题。

顾忍风摊手：“不难理解。你当然是想离开的。你是帝国上将，唯一的机甲驾驶员，如果你的身份暴露，除非你彻底倒向联盟，否则你的下场不会太好。如果身份不暴露，也不离开，那就只能一辈子是个异宠……”

他的话音戛然断掉。尴尬的气氛突然笼罩下来。

他们两人都想起了这个被改造成异宠的身体在联盟法律上属于领养人顾忍风，并且这半年多与顾忍风之间保持着难以言说的亲密关系。

可程喻和顾忍风，是十年前仅仅相处了三个月的教官和学员；是七年内战中处于敌对立场的两名军人。

“咳咳……”顾忍风干咳两声，干巴巴地说，“你杀了我也未必能离开。”

“对。所以我放弃了。”程喻干脆地接道，“不如我们商量一下，我帮你调查地狱峡谷，你帮我离开。我想你会需要一个前帝国上将的协助。”

程喻语气很笃定。但他往后一靠，别开了眼，侧头看向拉开一小半窗帘的落地窗。

顾忍风熟悉的，属于小白的精致白皙的脸上是漠然冷淡的表情。

然而他的尾巴尖却在本人没注意的情况下不安分地轻轻摇晃，那不是由于开心，反而更像是……焦虑？

顾忍风莫名这么觉得，并且深深认同他刚才的话，他是小白，也不是小白。

光明之子与帝国余孽有关，顾忍风也怀疑地狱峡谷有他们的基地或据点。一个帝国上将的协助当然是绝佳的助力。

但是，条件却是帮助他离开。

那个单纯的小白是他意识的一部分生成的，他随时可以吞噬掉。

想到会失去小白，顾忍风心里一阵绞痛。

长久的沉默之后，顾忍风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了另外一个他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集训的时候，那个所谓的反测谎项目，实际上是什么？”

程喻转头“咦”了一声，“你发现了？那不是反测谎，那是为了选择合适的实验体而做的测试。”

“什么实验？”

“在地狱峡谷，你或许能知道真相。”程喻再次直视他，“你有你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但都要深入地狱峡谷，终结的地方就在那里。不管你有什么顾虑，我们都可以将来再谈。”

顾忍风的嘴角绷紧了，他终于忍不住说：“我用去地狱峡谷调查来交换特研处释放小白，不是为了让小白离开。他要不要离开，应该由他决定，你也不能决定他的去留。”

程喻的眼神暗了暗，“他当然不想离开你，但小白本身就是我思维的一部分，我才是这个身体的主导。”

“程喻的肉身已经死了，他的记忆思维随之湮灭。你自己也说过，你是程喻，也不是程喻，你已经成为一个新的人格。而小白是你，也不是你。他作为你的一部分意识，也已经发展为一个新的人格。他有自己的思想，你不应该否认他，轻易抹杀他。”

“如果我不想留下呢？”

顾忍风微微扬起下颌，用比程喻刚才更笃定的语气说道：“我乐意接受前帝国上将的协助，但不用于交换小白的离开。程教官，你可以选择不与我同行。”

程喻静默片刻，奈地苦笑：“你变得更会谈判了。是我先露了底牌。我的确想去地狱峡谷，而你想保住小白。以我目前的身份和能力，没有你还真去不了。”

“所以至少在这件事了结前，不要把小白带走。”

“好。”

程喻这一句回答听在顾忍风耳朵里，尾音就像一声叹息，轻轻消失在两人之间有些沉滞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