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实验室响起喀拉喀拉的皮鞋声，来人脚步很急，声音就像混乱的鼓点。

这是伊甸园十一层最里面的神经孵化实验室。水妖被剥离的神经会在这里经过特殊培育产生多次变异，直到神经的尺寸可以导入机甲。

能源不足又遭受袭击，使得灯光明灭闪烁，发出“呲啦呲啦”的电流音。房间层高接近十米，整整一侧的墙壁都是全封闭的玻璃培育仓，里面浸泡着神经标本。

机甲有多高，异化的神经组织就有多庞大。它们都呈现模糊的人形。数不清的神经纤维纠缠在一起，扭曲成四肢神经树和躯干中枢神经树，还有细长而密集的神经触，远远看着仿佛几米高的巨化人参。

任何物体如果变得异常巨大，就很容易引发人们对巨物的恐惧心理。何况这些神经组织几乎等同人类被剥皮去骨再剔除血肉脏器留下的产物，更显得恐怖。

但在林鸩眼里，这都是他最得意的科研结晶，是人类法领悟的智慧硕果，是超越了世上所有普通人类的高科技造物。

可惜现在没有时间给他欣赏，他急匆匆走到实验室尽头。

那是一面从房顶接到地面的巨型浮雕墙。

荣耀帝国的首都叫鹰城，这个政权信奉弱肉强食的独裁统治，徽标也是一只鹰。

展开双翼舒展身姿的黄金雕，头上有排列翎毛的羽冠，尾巴是七柄剑刃组成的扇形羽毛，鹰背后有太阳王冠，张开的鹰腿强壮有力，两个爪子之间是宝石缎带，鹰嘴里还叼着一根黄金权杖。

徽标十分精美，黄金雕伸展的翅尖正好位于横平权杖的两端，整体造型完全符合几何美学设计，林鸩以前在这做实验，休息时就站在墙壁前端详浮雕。

人类都有极限，唯有科学与权力永恒不败。

不过这次他连一眼都没看过去，而是一路小跑到墙边不起眼的内嵌式控制台。

墙壁背后有一条混凝土浇筑的通道，林鸩管它叫往生之路。

这个秘密基地里其他人都不知道。那是最初建造伊甸园时就开拓好的逃生密道。一旦完全建在地下的伊甸园遭受毁灭式攻击，这条通道能让林鸩带着数据撤离。基地建成后原始图纸被彻底销毁，所有参与建筑的工程师也被杀了。

往生之路单独凿开了地下岩层，即使伊甸园全部坍塌，也不会波及到这条密道。它的出口在五公里以外。尽管伊甸园和外界的通讯被黑客封锁，但只要能活着出去，林鸩拨个通讯给州长，他相信很快就有武装直升机来接他。自由联盟政权稳固后，奉命打入联盟内部卧底的楚州长不止一次和他提过联盟对机甲的渴求，只是他都拒绝了，并警告州长对伊甸园的存在保守秘密。

如果能独占机甲带来的巨大利益，为什么要受制于人呢。

不过今天，林鸩不得不选择向联盟妥协了。都是拜那两个该死的家伙所赐！他的内心愤恨不已，手指熟练地在控制面板上敲出一串串指令，这是帝国最高保密等级的暗码。很快浮雕墙底部突兀地隆起一块边长四米的方形巨石。接着传出轰隆轰隆的机械轴摩擦声音，厚达四米的转轴门缓缓开启。

阴风从门缝里呼呼灌进来。林鸩已经换上防辐射套装，但外面仍然穿着一件白大褂，衣摆哗啦啦翘起翻飞。他手里提着一个金属箱子，转身就要往门里走。

杂沓的脚步声忽然从远处传来，明显走路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很不稳当。

林鸩身形一顿，眼角余光飞快扫视，实验室大门口出现两个人。他不用细看都知道是谁，毕竟不久之前才打过交道。

他抬脚就往通道门里冲。不过几米距离，一两秒就能躲进去，然后就可以从里面关闭大门。那两人走路姿势怪异，肯定受了伤，绝对追不上来。

“砰！”对方的反应丝毫没有因为受伤而延迟，子弹精准击中他的小腿。

林鸩惨叫一声，身体歪倒，后背靠住了墙面。剧痛让他再也迈不动步子，危险的直觉更让他举起金属箱子挡住头面和胸口。

“铛铛！”后续两颗子弹射在箱子表面，擦出几道弹痕。

“别开枪！我们谈谈！”他高喊，并且忍痛拖着伤腿往后退了两步，远离大门但靠向控制台。

第四颗子弹射中箱子没挡住的腹部，使他又哀嚎起来。对方竟然根本不想听他说话。求生欲让林鸩爆发出身体潜能，猛地窜后一步，胳膊撑在控制台，以手肘狠狠砸向红色的LOCK键。

实验室所有的灯光变成红色，尖锐的警报鸣笛声贯穿耳膜。刚刚打开的转轴门又开始轰轰地往回合拢，那里有着足够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空间。

但唯一的生路在林鸩眼前缓慢消失了。

枪声也没再响。林鸩手臂一松，身体顺着墙面滑跪到地板。他倚坐在墙根，抬眼看着走向他的两个人——程阙和顾忍风。

身上的衣服破烂脏污，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程阙举着枪，从迈步的腿间能看到身后软垂的断尾。他的手臂搀着身边的人为他支撑。而那个联盟特战队长脑袋上裹着纱布，脸上还有残存的血渍。一条腿缠着绷带，不知从哪找了根钢条当拐棍，走得一瘸一拐。

真是好狼狈的样子，林鸩居然笑了。

“想杀了我？那谁都别想出去。”他的嗓音由于疼痛而暗哑，“我刚才已经启动全封锁防御，所有出口都关闭了。如果我死了，你们两个也活不成！”

那两人走到他跟前三米的地方停住，谁也没开口。

“现在打算和我谈谈么？”林鸩舔舔嘴角，感觉嘴里有股腥气，腹腔内的器官应该在出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程阙居高临下看着他却不说话。异宠的目光很亮，而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

“程上将，你能打败机甲和海盗，真让人刮目相看。我投降。”林鸩知道他现在必须最短时间内说服对方。只要能活着出去，他就什么都不怕，“按照联盟战俘公约，你们不能再伤害我。”林鸩的目光又看向顾忍风。

没有人接他的话，只有刺耳的警报声呜呜回荡。

林鸩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愿意承认，他咬着牙忍耐伤处的剧痛，眯起眼说：“你们会后悔的……”

“夏娃并不是我们打败的，而是被这里的地鼠毁掉了。”程阙忽然开口，“他托我转告你一句话——你制作很久的机甲，求而不得的驾驶员，其实都是地鼠……”

“你真可怜呢。”程阙也笑了。

林鸩的呼吸骤然粗重，眼神也变得阴鸷，他死死盯着程阙，从牙缝里挤出回应，“你们永远不会懂，超越人类的科学是不容亵渎的真理！”

“砰！”最后一颗子弹干脆利落射穿林鸩的额头。他脑后的墙面炸开一大滩血迹。

“如果科学是为了满足私欲而残杀辜，那它就注定会失败。”程阙放下枪。这个一手制造了数悲剧的科学天才终于在他面前摔倒，彻底失去生机。

林鸩到死都执迷不悟，他甚至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人了。

“终于……结束了……”程阙喃喃自语，丢开射空子弹的手枪。他们其实也弹尽粮绝，精疲力尽的身体甚至端不起太重的作战步枪。

“结束了。”顾忍风长叹一声，“不过我们两个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或许要当一对苦命小鸳鸯了。”

“风子……”程阙想解释，可顾忍风拄着拐杖往前走了几步，一边呼叫方惟，一边开始研究开启通道门的内嵌式控制台。

程阙也打开通讯器。方惟的声音很疲累，“老大，这个东西是帝国最新的加密系统，短时间恐怕难以破解。”

“要多久？”顾忍风拆开控制台的金属板，插上一枚干扰器。

“至少也要半天，现在快九点了，时间肯定来不及……”方惟的语气转为急切，“你们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可能的逃生通道。”

“好吧，但最好你也试试破解。对了，小黑呢，他怎么样了？”

“……”方惟没回答。

程阙心里一紧，跟着追问，“情况失控了？”

“没有。”方惟低声说，“他晕过去了，我不知道醒过来的会是谁。”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的拘束床。浑身是汗的异宠四肢都被牢牢锁住动弹不得，紧闭的眼皮下是正在剧烈颤动的眼球。

之前另一个人格一度占据上风，那个狂躁的家伙差点把他撞开，但他也确认小黑还没被吞噬。因为很快异宠的身体倒在地上扭曲翻滚，就像一个人在扮演着殴打和被殴打的两个角色，最后再次陷入昏厥状态。

顾忍风听出方惟的担忧，“听我说，我的好兄弟。这只异宠的另一个人格很有可能就是帝国的基因专家江济帆，他很危险，你一定不能放松警惕。”

“我明白，老大。我也发现了——他露出过破绽。如果那个混蛋消灭了小黑的人格，我绝对杀了他。”方惟捏了捏眉心，“但现在还没有，再给小黑一点时间好吗。”

“还有，我发现屋子外面多了些特工，但他们没闯进来，应该还在监视。”方惟看了眼窗外，从阁楼的角度望过去，刚好能看到房子围墙外隐约的人影。

“总统果然对我们不放心……那你准备好了？”顾忍风皱了皱眉。

“当然，东西全收拾完了，凭这些孙子还拦不住我。接应的退路也没问题，就等你们的好消息。”方惟顿了顿，“老大，一定要活着出来，我想跟你喝庆功酒！”

程阙和顾忍风开始分头行动。腿伤不便的顾忍风留在十一层寻找其他的逃生可能，程阙则只身前往十层的人类居住区搜索。靠方惟的协助和之前对伊甸园的侦查，他们相信如果还有另外的通道，只可能是在这两层范围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三个人保持着联络。方惟在很短时间里做出了这两层的全息电子结构图，因此程阙很快搜索了整个十层。

结果并不让人乐观，他一所获。

“程教官……”通讯器里顾忍风呼叫的声音让程阙一愣。

他想起之前对方伤重苏醒后是像小白那样喊他程程，显得更加亲昵。而此时这一声程教官让程阙有瞬间的恍惚。

“风子，有什么发现吗？”程阙压下翻涌的心绪。

“你回来十一层，看我的定位，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

按顾忍风发送的位置，程阙摸到了林鸩的办公室。他进门一看到桌上的生态球，立刻明白这个地方就是之前在机甲广场对峙时，林鸩当时所处的地方。

“你找到出路了？”程阙走过去，眼角瞥到那只被揪出壳子的蜗牛。泛着寒光的尖针刺穿了它的身体，可怜的软体动物蜷缩在桌角死透了。

“没有……”顾忍风坐在宽大的真皮转椅上，看起来刚给自己的大腿又重新包扎止血过，但脸色仍然很苍白。

“对不起，风子。”程阙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我只能当场击杀他。林鸩必须死，假如给他一点机会，他能出去就肯定会……”

顾忍风打断了程阙，“我明白，程教官，他只是假意投降，一旦让他活着出去，肯定会投靠联盟继续做那些罪恶的机甲实验。他就是这么盘算的。”

他看程阙不再说话却抿着嘴唇的样子，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缓和气氛，“那个老狐狸，如果我们有半点妥协让步，他肯定得寸进尺，用我们想逃生的心理给自己换取筹码。为了保住性命没准会让我们给他拿来一套重型护具，给自己裹成个钢铁王八，武装到腋毛……”

一想到枯瘦的林鸩被顾忍风描述成这个德行，这下程阙也没绷住，跟着笑出声。

“要是我们真的逃不出去，你不怪我？”他问对方。

顾忍风对程阙张开手臂，“过来。”

程阙走过去，被顾忍风一把拽住搂在怀里。他被拽得一下坐倒在对方大腿上，却巧妙避开了他受伤的尾根。

想到对方现在也是伤员，他马上挣扎，“你的腿！”

“没有碰到，别担心。”顾忍风把程阙固定在自己怀里，让他坐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嗅了嗅程阙身上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