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试着吃了一口,烧得五内俱焚,差点没把自己送走。
裴容廷声地叹了口气,合了合眼。
他虽没说什么,回去却梗着脖子把粥吃了半碗。
银瓶在阴凉的夜里端坐着,自己红了眼圈。
她还是吓了一跳,站起身来:你殿、殿你能下床了?
回到厨下,她把泡好的药材倒进小铁吊子里熬上,自己坐在小破凳子上,开始吃篮子里的豆饼。
他此番下山东,虽暂且平靖了时局,却见一路大雪接连大雨,粮价空涨,物不值钱,已有大灾年岁的兆头,便要去文渊阁翻看户部并山东布政司拟上来报灾赈灾的奏章。
祁王虽流放江南三年,那也是醇酒妇人过来的,断不肯纡尊降贵受这委屈。于是别过脸不再理她,只冷冷留下四个字。
一天忙着做饭煎药,忽然闲下来,还不等她想,悲哀就自己涌上来。他在京城还好么显然是不好的,吐了血,就为了她。
堂风吹得蹁跹,比罗袍还有光泽。
银瓶捧着碗过来。黑洞洞的厢房,炕桌上点着半截红烛,他在灯下瞥见那浓浓的液体,红灯影下泛着黑泡,迟了一迟,这是药?
他对她伸了伸手,银瓶还没反应过来,饼子就被他抢了过去。捏了捏,又往墙上一砸,见那饼子竟只开裂了一点,皱了眉,你就吃这个?
除了他们刚回来那几天有米有肉,桂娘家也几乎天天吃豆饼,又干又硬,嚼好半天才能咽下去。还不能喝水,怕胃里胀气。锅里倒还剩着一点冒着黄泡的肉粥,银瓶踌躇着看了一回,还是默默啃回了饼子。
祁王坐在榻上,靠着墙想心事,爱理不理哼了一声。
起初舟车劳顿地回府,信誓旦旦听见银瓶的死,眼见着她那小耳房里空一物,连铺盖都给烧了,身子比脑子先一步反应,当场吐了血。醒过来立即叫小厮,找桂娘,却发现一个都不见,这才觉出不对,再三质问了大奶奶和老太太果,只能对下人刑讯逼供。问出来是和桂娘他们逃走了桂娘有心计,她弟弟又是个男人,想必倒也
心上的肉被人剜了去,哪怕只剩下一具空壳,也由不得自己做主,照样得留着替大内鞠躬尽瘁。这是为人臣的命。但在裴容廷,这时候的忙碌也未必是件坏事三年前的痛楚卷土重来,他不能想,也不能闭上眼,否则就只是黑暗中边的绞痛。
门半掩着,过堂风吹进来,把小碟子里唯一的一只蜡烛吹灭了。她借黑盖脸,低着头哭出了声,拿手掩着,断断续续,远远听着倒像青枫林下鬼吟哦。哭了没一会儿,忽然听见脚步声近,她忙抬起头来,屏了气不敢出声,只听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有个人提灯走了进来。
现在对他们的踪迹没有一点线索,只能大海捞针地撒网找下去。既没回河南,兴许就近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等他归京就想办法联络他,也未可知。
给我出去。
自打他身子骨好了些,能自己坐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指使银瓶烧了热水来洗澡。身上乌泥粘血的蓝锦袍也烧了,换了桂娘的妈赶做出来的长袍。灰白的粗布,做得太宽了点,不大合身;他又瘦削了许多,看着像是哀毁骨立,分外萧条,倒比从前纨绔轻佻的时候顺眼了一点。
祁王看银瓶满脸眼泪,一手还拿着团灰不溜丢的东西,冷冷问,那是什么。
受此折辱,那口猪在天有灵,只怕都要死不瞑目。但银瓶还是挣扎着把粥盛了出来,搁了点盐,潘金莲送药似的送到了厢房。虽然有点不安忐忑,仍放出小姐的身段,款款进了门,饭我端来了,殿下吃了好吃药。
是粥。
小厮一时看呆了,直到被他眼梢掠了一下子,方忙回神道:奴才该死那庄子、庄子上的人只说没找着他们,也没见他们在桂姑娘家露面。
山上的日子一切从简,连做饭都只有一口破锅,更别说计时的更漏。
但他知道这也不过是自骗自。
银瓶不明所以,迟疑地点了点头。
祁王一向看不起她,即便曾和她有过一纸淡薄的婚约,却也因为她做了裴容廷的爱妾而变成了厌恶。可是生死攸关的当口,他到底是被她生拉硬拽回了鬼门关,又看着她熬出粥来给他,自己躲在厨房哭着啃铁饼,尽管知道她也心怀鬼胎,心里也不免有点异样。
银瓶汗毛倒竖,对着昏昏的光亮瞪眼看着,等看清了,却见灯下竟是祁王。
银瓶别过目光,忙抹了一把脸,极力压制抽噎,豆饼。
夜晚比死亡更可怕,莲花更漏一声声,漫长到永恒。
银瓶回味了一下,忍不住起了一层细栗,镇定道:大夫说殿下如今养病,三分药七分补,统共这么点新鲜菜肉,我吃倒糟蹋了。
银瓶也懒得理他,放下碗掩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