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费解(2 / 2)

拖了这么久还没有给袁崇焕定罪,孙承宗觉得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崇祯被辽军落跑那件事给吓着了,因而谨慎多了;二一个是想酝酿更大些杀袁崇焕的民意基础,崇祯很在意这个。

所以,拖得越久,处死袁崇焕的可能就越大。到现在,孙承宗对自己的判断已经没有丝毫怀疑。

愣了半晌,孙承宗才缓过神来。待那三个来报信的到了帅厅,孙承宗一盘问,才知道这三人也是“以讹传讹”。

一如他们到了宁远,也有永平的军兵到山海关嚷嚷这个。这三位是机灵鬼,是偷跑出来的,根本没有人派他们来。

孙承宗哭笑不得,这个时候有人来报,有几个士兵出城奔锦州去了。

孙承宗骇然,他知道袁崇焕在辽东军民中的威望无人可比,但还是没想到会到这个程度,如果真要有人振臂一呼,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知不觉,冷汗浸透了背心,如果消息是假的,那会造成什么后果?而且,这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如果消息是假的,那就一定是有人设计的。等到消息确实是假的后,这人出来乘机鼓噪,那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不行,不能这么干坐着,孙承宗腾地站起身来,但却最终一步都没有迈出去。如果事实真是自己揣想的那样,他根本就阻止不了。如果他采取行动,那就十有八九会发生火拼,而一旦发生火拼,那后果还不如什么也不做。

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生火拼。

现在,孙承宗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有人安排的,因为辽东无事,袁崇焕就决不可能被放出来。而且,即便退一万步讲,就是崇祯网开一面,没有治袁崇焕的罪,但也绝无可能让袁崇焕这个时候回辽东。

如果辽军拧成一股绳,逼迫朝廷放了袁崇焕,那后果虽然不是不堪设想,但同样不可预料。事情一旦起了,那就再也不可能被压下去,在这种形势下,朝廷必然是要屈服的。而袁崇焕回到辽东,经此一事,袁崇焕会怎么想,孙承宗现在一点把握都没有。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帅厅内,孙承宗的两道苍眉纠结在了一处。

傍晚时分,准确的消息传来,袁崇焕确实回来了,今晚会宿在前屯。

大惊之余,孙承宗百思不解。一缓过神来,毫没犹豫,孙承宗上马出城,直奔前屯而去。

前屯距离宁远四十多里,疾驰了小半个时辰,孙承宗见前方灯火通明,数十只火把高烧,照如白昼。又近了些,越来越清晰,孙承宗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定睛朝前面看去,最前面站立那人确实是袁崇焕不假。

生死隔离,未见面时,孙承宗和袁崇焕两人都各怀心事,但现在见了面,都不胜唏嘘。

“大人……”袁崇焕眼眶红了,没等孙承宗下马,就跪了下去。

到了近前,孙承宗翻身下马,扶起袁崇焕,两人的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孙承宗也是眼眶湿润,用力握着袁崇焕的手,叹道:“元素,你受苦了!”

孙承宗和袁崇焕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至少孙承宗对袁崇焕有知遇之恩。可以这样说,没有孙承宗,就不大可能有日后叱咤风云的袁崇焕。

后来,随着袁崇焕的地位日高,更主要的是两人见解的分歧而日渐疏远。现在,至少在这一刻,两人都是真情流露,感慨不已。

“大人,我们先回前屯。”好半晌,袁崇焕道。

“好,好,我们回前屯。”虽然心里急的不行,但人多嘴杂,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袁崇焕亲自搀扶着孙承宗上了马,袁崇焕随后才上马,与孙承宗并骑,向前屯赶去。

都知道袁崇焕和孙承宗有话说,所以一到前屯,众人都退了出去,大厅里只有袁崇焕和孙承宗两人。

“元素,怎么回事?”只喝了一口茶水,孙承宗立刻问道。

袁崇焕的脸沉了下来,然后苦笑一声,道:“大人,有人劫了法场,把我救了。”

这是孙承宗所万万没有想到的,默然片刻,孙承宗脸色凝重,缓缓地问道:“元素,你打算怎么办?要反叛朝廷吗?”

出乎孙承宗意料,袁崇焕又苦笑一声,道:“大人,朝廷不用我来反。”

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是他老糊涂了,听不明白人说话了?孙承宗问道:“元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崇焕道:“大人,朝廷已经没了,朱由检已经死了。”

脑袋忽悠一下,孙承宗差点没从椅子上折过去,惊问道:“你说什么?”

轻轻叹了口气,袁崇焕把经过说了一遍。

孙承宗听完,傻了,半晌,才问道:“元素,你说的都是真的?”

袁崇焕道:“大人,千真万确,一点假都没有。”顿了顿,又道:“他们还等着我回话呢。”

又盯着袁崇焕片刻,孙承宗的心沉得不见底,尽管不可思议,他知道袁崇焕说的都是真的。

孙承宗的精神似乎陡然从身体里消失了,看着孙承宗垂老的模样,袁崇焕心中难过,道:“大人,您一路劳乏,还是先休息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回到宁远再谈。”

这个时候,袁崇焕知道孙承宗再饿,也是没有心思吃饭的。见孙承宗没有反应,于是过去把孙承宗扶进了里间屋。

孙承宗一下子似乎又老了二十年。

第二天,袁崇焕陪着孙承宗回到宁远时,宁远再度沸腾,鞭炮不知响了多久。当晚,祖大寿率领锦州诸将也都到了。

数十根巨大的蜡烛把帅厅照的通亮,里面黑压压坐满了人。这些人不仅有将军,还有文职官员和本地的缙绅名流。

帅厅里没有孙承宗。

现在,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众人虽然不是十分清楚,但大致的都已经知道了。与孙承宗不同,这里的决不大部分人的眼里都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天下大乱,关宁铁骑天下精兵,如果追随大帅……

在帅厅里,袁崇焕没有多说什么,他先讲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告诉众人,要他们商量出个意见来。

袁崇焕离开帅厅之后,帅厅立刻就炸开了锅,很快,绝对主流的意见就形成了:辽东是辽东人的辽东,但一切都听大帅的。

这个结果袁崇焕想象的到,孙承宗也想象的到。

“大人,您的意见呢?”袁崇焕问道。

孙承宗毕竟是孙承宗,老而弥坚,前晚只是打击太大又太突然了。经过这两日,孙承宗差不多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看着袁崇焕,盯着袁崇焕的眼睛,半晌,孙承宗缓缓问道:“元素,你真能听老夫的意见?”

平静地看着孙承宗,袁崇焕道:“大人,想必您也清楚,现在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为了朱家江山而牺牲辽东军民的利益。”

孙承宗道:“此外呢?”

袁崇焕道:“您说。”

轻轻点了点头,孙承宗道:“听元素所言,那些人并非是草莽匹夫,他们也一定不愿见到辽东发生动乱,所以现在的形势就是辽东和那些人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辽东需要粮饷,而那些人需要一个稳定的辽东,对抗建奴。所以,元素,辽东是有筹码的,完全可以和他们谈谈。”

孙承宗实际上和祖大寿他们的意见一样,只不过出发点完全不同。祖大寿他们是想跟着他封侯封王,求取荣华富贵。而孙承宗则是不愿见到他臣服于陈海平,一旦他臣服陈海平,那孙承宗心中所系的朱家朝廷就没有一点希望了。

沉思片刻,袁崇焕道:“大人,您和我一起走吧,谈判时就以您为主。”

点了点头,孙承宗道:“好,元素,就这么办。”

谈到军国大事,私人间的情义自然就退到了一旁,这点袁崇焕和孙承宗都感觉到了。而感觉到这一点,也就意味着他们不是同路人。如果孙承宗清除了那些反叛,那接下来,孙承宗要铲除的就是袁崇焕这个反叛了。

谈妥之后,两人都默默无言,一下就没话说了。

随后,袁崇焕又做了些布置,然后与孙承宗动身回京。到了山海关,袁崇焕见到了母亲、妻女和弟弟。

他们原本被发配三千里,自然被陈海平给劫了下来。袁崇焕离京时,陈海平告诉袁崇焕,会尽快把家眷送往山海关。

虽然觉得陈海平这个人大气,应该不会拿他的家眷搞事,但人家真把家眷给送了回来,袁崇焕对陈海平还是非常感念的。

在山海关,除了袁崇焕的家眷,还有个人也刚到山海关,此人是顺天府尹刘宗周。

这位顺天府尹可不是一般人,论官职,自然远远比不了袁崇焕和孙承宗,但他们二位不论在哪儿见到刘宗周都得恭敬一二。

刘宗周太有名了,学问也太大了,堪称当世第一。

刘宗周是儒学大师,风骨凛然,对任何违反礼教的言行都深恶痛绝。

可想而知,这样的人做官,自然不会怎么顺畅。一开始,崇祯很器重刘宗周,但刘宗周脾气太大,眼里揉不得沙子。慢慢地,崇祯对这位脾气大的刘大人就敬而远之了。

竟然敢劫法场,竟然敢占领京城!这在刘宗周看来自然是罪不容诛,也到了主辱臣死的时候。

刘宗周不怕死,现在也还不是死的时候,现在是匡扶国难的时候。诛灭乱贼读书人是不行的,这得靠那些不知礼仪的大兵手中的刀枪。

这个时候,刘宗周想到的自然是辽东,自然是孙承宗。对袁崇焕,刘宗周没有好印象,仅仅擅杀毛文龙一事,袁崇焕就该千刀万剐。

前几日封锁的太紧,这两天松了,刘宗周立刻动身,兼程赶往了山海关。

见到孙承宗,刘宗周喜出望外,但见到袁崇焕,却冲冲大怒。要不是被孙承宗拦住,刘宗周非得痛骂袁崇焕一顿不可。

刘宗周不知道袁崇焕的事,更不知道京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管制虽然松了,但京城的管制,尤其是内城,封锁依旧。

孙承宗也知道刘宗周这种人是不知轻重的老顽固,但现在朝廷风雨飘摇,正是需要刘宗周这种有气节的士人大力支持的时候。

安抚住刘宗周之后,孙承宗把事情说了一遍,包括要去京城谈判的事。

听说崇祯被逼服毒自尽,刘宗周都要疯了,他不仅痛骂袁崇焕,连带着也把孙承宗臭骂了一顿,更要孙承宗立刻点兵去京城剿灭乱贼。

看着袁崇焕眼中的目光越来越冷,孙承宗越来越急,好不容易等到刘宗周过点劲了,孙承宗赶紧道:“刘大人,太子还在他们手里呢。”

一听这个,刘宗周总算没那么激动了,但却更加坚持要孙承宗发兵平乱。汉贼不两立,现在什么都缺,就是皇子皇孙不缺。

刘宗周这副德性,岂不更让袁崇焕寒心?后果有多严重,刘宗周根本就不知道,就在这儿大放厥词。孙承宗实在忍不住了,训斥道:“刘大人,你想过没有?如果太子死了,哪会有多少人称王?”

这下,嘎巴嘎巴嘴,没说什么,刘宗周蔫了下来。

孙承宗心如油烹,恨不得一步就赶到京城。而袁崇焕自然是不急的,但顾及孙承宗,所以才不顾劳乏连日赶路的。

如果没有刘宗周闹这一出,袁崇焕必然会随他穿城而过,兼程赶路的。但现在,袁崇焕却以老母为由,把行程延宕下来。

其实这也是应该的,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袁崇焕要和家人盘踞几日,孙承宗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的。

“元素,晚上过来陪我喝两杯。”临分手时,孙承宗向袁崇焕发出了邀请。

看着老人诚挚的目光,袁崇焕轻轻点了点头。

――――――

袁崇焕走了,就剩下孙承宗和刘宗周两人了。

尽管刘宗周表现的很不得体,不知轻重,误事,但孙承宗并没有拂袖而去。对刘宗周,孙承宗依旧是很尊敬的。刘宗周这个人耿直,极有风骨,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尽管有时很顽固,但也并不是个书呆子,在某些方面还是极有见地的。 今天的表现失常,可能也是太过愤怒慌张所致。

袁崇焕离开时,刘宗周并没有起身送一送,孙承宗回到屋里,他也不理。

孙承宗坐下,轻轻叹了口气,道:“刘大人认为老夫做的不妥?”

刘宗周心中对孙承宗一直是极为尊敬的,他对孙承宗唯一的不满就是孙承宗和袁崇焕的关系。现在听孙承宗和风细雨地和自己说话,刘宗周的态度也缓和下来,道:“老大人,发生这些事后,您觉得袁崇焕心里还会有朝廷吗?”

孙承宗苦笑一下,问道:“刘大人,你认为是让袁崇焕保持中立好呢,还是让他臣服那些反贼好?”

刘宗周严肃起来,盯着孙承宗,半晌,低声道:“老大人现在是辽东督师,如果老大人真为朝廷着想,那……”

刘宗周一直都对自己很尊敬,孙承宗这才明白刘宗周为什么对他如此不满。再度苦笑,孙承宗轻轻叹了口气,道:“刘大人,不管任何人做这个辽东督师,只要袁崇焕回来,只要辽东军民知道袁崇焕回来,那袁崇焕就是辽东督师。”

想起崇祯抓袁崇焕,辽军不理皇命折返辽东,后又被袁崇焕一道手书召回,刘宗周心下骇然。

怕刘宗周依旧顽固,还心存幻想,孙承宗又道:“刘大人,这个时候袁崇焕一旦出事,辽东必乱,而辽东一旦乱了,那得利者除了建奴,就是盘踞京城的那些反贼。”

沉默半晌,刘宗周问道:“老大人,那些反贼是不是要拥立袁崇焕?”

摇了摇头,孙承宗道:“不是。”

刘宗周不解地道:“那他们为什么放袁崇焕回来?”

孙承宗道:“因为不想辽东乱,让建奴渔翁得利。”

这一次,刘宗周沉默了更久,然后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孙承宗能够听到:“老大人,如果辽东乱了,建奴打来,那是不是可以牵制住那些反贼,使他们无力南顾?”

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半晌,孙承宗道:“刘大人,建奴要来,至少得两个月,而反贼却可转瞬就到。何况辽东一乱,由于除了袁崇焕再没有能够号令辽东的人,所以大部分辽人必然会倾向于反贼。”

刘宗周道:“老大人您不成吗?”

孙承宗闭上双眼,好半晌才又睁开,道:“袁崇焕出事,刘大人以为老夫还能在辽东立足吗?”

刘宗周终于意识到他的话有多愚蠢,脸色不由讪讪的。

见刘宗周有所领悟,孙承宗语重心长地道:“刘大人,不论从眼前看,还是从长远看,我们倚重袁崇焕的地方都极多。眼前,我们需要袁崇焕以辽东为筹码和那些反贼谈判,尽快把太子安全营救出来。长远,我们更需要用袁崇焕牵制反贼,使他们短时间内无力南顾,好让我们赢得时间稳定局势。”

说到这儿,孙承宗还是不放心,于是就把话干脆挑明:“刘大人,老夫以为袁崇焕不是个有野心的人,而且很重感情,让袁崇焕对朝廷留有一份感念之情是非常重要的。”

老脸一红,刘宗周问道:“老大人,现在还来得及吗?”

见刘宗周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孙承宗道:“我试试吧,尽力。”

随后,孙承宗又仔细询问了刘宗周京城的事,但刘宗周所知不多,而且还多是传闻。

对那些人这么轻易就把袁崇焕放回辽东,孙承宗心里始终有些不解。那些人救袁崇焕和让袁崇焕就这么回辽东,唯一的解释是那些人不希望辽东有一丝一毫的混乱,但这也太大公无私了。

可能吗?

毫无疑问,谋划如此之久之深,那些人必定是为逐鹿天下而来,但为了逐鹿天下,就应该在袁崇焕被万刮凌迟后动手。

如此一来,辽东的粮饷要仰赖他们,辽军又因为袁崇焕被酷刑致死而必然更与朝廷离心离德,所以尽管会造成一些混乱,但如果有志逐鹿天下,这些混乱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在这种形势下,如果他们以粮饷相威胁,就是他可以完全掌控辽东,但为了不让建奴得利,最终势必也是要屈服的。

这些人谋划的如此缜密,这个结果是完全可以预想得到的。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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