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双颊红晕遍布,眼里还有些忐忑不安,但是看着你的时候,她的神情是认真的,干净的,带着一点的小骄傲,像水里冒出来的芙蓉,在月光下,一点一点退去外壳,向你展现柔软的本质。那一刻,没有什么,能够刚强。
杜衡深深的望着她,然后不发一言,从墙角拿起了一把伞,走下桃竹居。扔下一脸茫然的张大厨不管,也扔下了隔壁勾栏里怜怜姑娘的痴情目光不看,他在门口撑开伞,然后迎着雨丝荡涤来的方向,一步步向湖边走去。
不过是一个街道的横宽,路上不见行人。
杜衡感到喉咙越发的干燥,脚下有点发虚,也不知道这步子走的是不是够风liu潇洒,自己这一身衣衫是否还有当年被她盛赞的气宇轩昂的模样,自己僵硬到即将碎裂的脸孔是不是让她看到了这几年的心酸离苦?
他一步一步,踩的很重,却觉得像是很轻,花尽了大半的力气,方能忍住自己想要躲到一旁的念头。可是,光是站在她侧旁,离着五六步的光景,这样无阻碍的看着她,他就觉得那些年前如梦似幻的岁月都不曾离开。一时间,杜衡紧缩成一团无可是从的心顿时松软,只是心上满满的,想笑,眼眶却很紧。
嘴唇抖了很久,半天,也只吐出那心尖上的两个字眼。
“解语!”
声音很沙哑,像是沙子打磨过,还有些撕裂的破碎感。风一扬,雨一浇,就什么都没有了。
杜衡僵直站在原地,隔着不过一人的距离,静静的看着她。像是平日里打量秋娘湖一般,因为淅淅碌碌的雨,格外的令人想到缠mian与分离。
“解语!”
他咬牙,再喊一遍。
路上空无一人,勾栏里的姑娘们都聚在一侧,并住了呼吸,往下看热闹。就像是戏楼里的贵宾往往是坐在高楼上的,然后隔得远远的,看别人一场生死,一场恩爱。
麻衣女子缓缓的侧过身,双目直视前方,嘴角深深的弯起,鼻翼涨动,露出前排细密的白牙,眯着眼角,熟悉的笑出来。
只是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湿漉漉的,连成一片。
她伸出手,挥动着,似乎在探知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侧着脸,倾听声音,然后,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叹口气,满足的笑着。
“我说呢,刚刚老远的听到你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做梦,就来看看。没想到是真的。若真是梦,也实在是顶好了!”
杜衡心里一紧,急步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盯住了她,一点也不肯松开。手上的伞全部倾斜到她头上,把连绵的雨水剥离,势必要看看一个清楚的她。
解语抹了一把额上的水,微扬起头,嗅到他身上的墨香,竟然格外的高兴,这人原来还是没有变得,虽说后来从了商,做了个行客,但是身上的味道、骨子里的嗜好,终究还是那个人。
她感到头上的雨停了,知道他撑起了伞,想到初始两人相识,也因为他给采莲的自己撑了一把伞,突然,时光悠悠,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衡!”她很认真的喊着他的名字,慢慢的从他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拔出来,一寸一寸的拔,根本不在乎发疼的肌肤。她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神情,但是大抵是极生气的,心里揣测着,这人还如当初那般惦念着自己吗?
是,还是,不是?都是错!都成不得。
于是,就狠了心,咬了牙,忍住胸口发酸的胀痛,把什么念头都放下了,那样子大大方方,毫无畏惧的说道,“我看不见了。杜衡,如今的解语,只是个瞎子。不过,听到你还在念书习文,真是顶好的!”说道后来,沉了下去,一个好字,吞吞吐吐,没有出口。
终究是不同了!解语退了一步,低下脸,不知道想避开什么,仅仅是稍微退了一点,就感到心如刀割,身似鞭笞。曾经的骄傲自得,都被残缺打成了泡沫,除了幻影和回忆,什么都剩不下来。
杜衡看到她后退的那一步,手里空空的,心里空空的,不觉的竟然愤怒起来,他大口的上下抖动了一下喉结,然后仍旧把伞顶在她的头上,一字一句道,
“我成了行客,是个做不了书生的商人,士农工商,行商最卑贱。大抵是和勾栏龟奴相提并论的,连穿着这一身衣袍都是犯了忌讳。明典上记载,商人的子孙都不许为官、不可着锦。世事难料,解语,我再也不是你眼中那个教书先生了。”
解语呆了,空洞的视线抬起来,在半空中没有焦距的晃荡,她只知道行商是不好的,但也从未有人这般详细说过行商的坏处,想到那一日两人的争执愤恨,心里恐慌起来。
“你不是为了那日的争辩,才放弃了官学,自暴自弃了吧!”她焦急的问,双手胡乱挥舞着,被他拽住了,牢牢的,紧紧的扣在掌心里。
他想这样牵着她,想了多久了?
杜衡问自己,结果,却忘了答案,似乎,成了他一到雨天就会泛上来的痴念,没想到,终究还是成真。
“倒不是如此,我生父病逝后,家中弟妹多病,母亲一介女流,又擅抛头露面。到了没落无路时,为了吃,什么都不在乎了。”杜衡看到解语脸上的苍白,知道她还在为自己当初的遭遇而担忧,不禁微笑起来。
“我又好华服,喜美食,自然少不得金银铜箔,行商反而是最好的出路。除了富贵只能屋内藏,在外受点读书人的眼色,到也是个难得的活路。”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那日,你留下三百贯钱,就不见了踪影。我虽然愤恨,但是也知道,若是没有底钱,来日也无法找到你。幸好,幸甚!”
解语听到耳根子发红,胸口热热麻麻的,可想到自己的残缺,又是覆上一层冰冰凉凉的自伤,她心内纠结,面色迟疑,到最后,还是道,
“像是你记作了,我那时早就随爹爹走了,哪有钱去救助你。说不定是哪家的闺女看到你这般有志气,暗存了好心,到让你随意糟蹋在我身上!”她说的有点酸,大半是苦涩,“杜衡,你终究是个性无拘束的人,别为一时怜惜,坏了自己的前程姻缘。”
手上一痛,解语说不下去话。
此时,一旁眯眼打盹的花老头嘿嘿笑起来,“杜小子,要不是老头子留你三百贯的聘礼,你哪能像今个儿这般威风?我家的丫头,就是性子掘,老头子要不早点把个上门女婿,迟早要被扫出门的。不错,当年你小子又臭又硬像个茅坑里的石头,如今懂了人情,做了行客,倒是有趣几分。”花老头敲敲烟枪口,老谋深算的笑着,“丫头,倒插门的女婿,你可别吓跑了!你爹爹我看着,中!”
解语恍然大悟,又急又气,“我说当日大夫给我看了眼,一出口没得治,你怎么就一脚把人家踹出门去,却原来早存了不付钱的勾当,一心一意要找个上门女婿!两年前又一声不吭地急急把张大叔赶出门,今个儿更是点明了秋娘湖芙蓉花开得好。原来,原来……原来你就是为了……”
她简直是羞极了,偏偏还觉得委屈,想到自己心里念了他一年又一年,满心相思刻骨,到最后也不过是爹爹手里的一句棋,真个是气得蹦出泪来。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手下用力一推,就跳出了杜衡的制约,扶着船沿,那般熟门熟路的上了船,长篙一颠,把老头和一船的芙蓉花统统倒入了湖中,不管方向不理人声,长发猛地甩向后头,就那样狠下了心,撑着小舟,胡乱的荡去了。
只留下杜衡一人站在岸边,伞还是撑在半空,伞下的人却不见了踪迹,而手背上一滴水慢慢划过,令他觉得满心的灼痛。
那是解语滴下的一滴泪,极浅,极淡,却像是刻进他的心膛上。
花老头,从水中央探出脑袋来,趴在岸边,破口大骂:“呆子,还不如追!你想老头子今晚吃不得蟹黄烧酒吗?呸呸呸……就往花香的地方去,那丫头一急,准在那里!”
杜衡胸口一口浊气吐出,面容上都多了几分放荡不羁,他朗朗大笑,也随意的蹬上一艘空船,扔给船夫一袋银子,然后大喊一声,“姓张的,雨停之后别忘了开张!不然,我扣你工钱!”
张大厨喷出一口热酒,想要回口大骂,只看到一艘轻舟似大雁寻偶,痴痴然,追随着另一半的踪影去了。
向芙蓉花香之处撑篙,遇生生世世眷恋之人。
但只见,雨渐歇时,勾栏上安怜怜幽怨蛊惑的歌声扬起,飘飘荡带起了黄昏夜未央。
“儿女情,前世帐,泪湿衣襟情不还。美人泪断人肠,最是柔情胭脂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