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山多桑林,草木繁盛,白沙如雪。山顶山一片苍芒非白烟浓雾,而是失去植被披盖的沙土露出了原本奇异的面容。近山顶处有千佛岩,高约一万八千丈,壁上皆是大小罗汉,神态各异,观其刀法,从异域风情时至神州仪态,三百年的时光变化,一一在目。
桑树遮住了天,有野蚕在簌簌的进食,松草长到半人高,密密麻麻的挡住了世人的视线。佘山,三中之二是绿意盎然,取其唯一方见它心头的孤傲静冷。
从山顶俯瞰,一条婀娜纤细的小路仿佛是人体静脉,时隐时现的穿过山侧,无限向上延伸。在半山腰的高度,只看到一个披着锦缎袈裟的中年和尚,站在路旁,对着手中只剩下一滩红油轻声叹气。
“奈何的!诺奈何!”和尚反手一转,滚烫的红油就滑溜溜的滚成一个小团,落到地上消失不见了。留下一阵袅袅清香久久不肯散去。“眼看着就要到千佛岩,竟然燃尽,果然是失策啊。”和尚自言自语了几句,根本不怕渐渐从恍惚里醒过来的小世子有什么举动。
小世子眨一下眼,吸了一口冷气,再眨一下眼,跳起来大叫道,“我,我,我怎么在这里?”
看到和尚慈眉善目的表情,他马上拉住和尚的袈裟,慌忙问,“法海大师,我们怎么在此处?方才不是在皇府中谈佛论道吗?”
他听到蜇蛰作声的秃鹫,或者是一些嘻嘻梭梭叫不上的虫蚁爬动的声音,甚至还有类似幼兽垂死般的呜咽,挣扎三四下,就成了可怕的沉默。连带着天上落下的光被白沙反射了,都是刺目的痛楚。
法海大师还是笑,眉毛轻轻扬起,很自在的样子,“施主不觉得,此般天地才是人界真性情吗?花草树木,与施主同在,同处,同呼吸。忘彼此界限,忘人之常理,便可渐入佳境。施主能看透凡圣两忘、世人皆佛的道理,怎么就看不透,红尘百恋不若山野溪泉?”
他安抚性的拉住小世子的手腕,大声道,“贫僧正是让施主来同修一个自在佛,于千山万水中得忘人间烟火的至理。施主,还是随贫僧来吧!”
小世子那肯的,原先说的修道修佛,也至少是有个号称国庙的雷音寺,就算简陋些,怎么说也是人能住的地方,香火旺盛处,必然不会有妖物作遂。可现在,他定住脚步死活不肯走,听到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高一下子低,像是埋伏了什么天大的隐秘,就等着他轻举妄动把他混混吞下去。
“大师!”小世子噗通跪下来,合掌恳求着,“您还是让弟子回去吧,荒山老林的,哪里有果腹保暖之处?弟子受不得这般苦。”他倒也诚实,喜爱富贵也不遮掩,娇生惯养也不做作,只是放软了口气,叩求高大如佛的法师带他离开。
法海蓦然沉下脸,手下发狠的勒紧他,凝视小世子半刻时日,又努力让自己笑的祥和些,语气却免不了重些,“施主,天为被,地为席。登上了佘山顶,见到千佛诵经,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佛心所在。莫要让人间繁华挡住了你的眼。”
他不去理会小世子,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能抵挡得了他长年累月修行的力道,蛮力一扯,就算是不想走,还不是乖乖的被拖了上来。不过,身形踉跄,脚步蹒跚,加上几下挣扎着滚动,很快,小世子一身锦袍就被划破污染,脸上最是得意的山羊胡子,更是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只蝎子一把扯了去,留下空荡荡的下巴上几道血痕。
他全然没有了世家子弟的风采,落魄到还不如一个衣装整洁的农夫,头发散乱,脸上血污泥脏,就在几步爬爬起起里又不慎掉落了一只鞋子,一高一低的更加颠簸。只是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牵扯着,几乎连站稳的机会都没有,以头磕地划得遍体鳞伤。
“大,大师!”小世子痛苦的哀嚎着,他不知道大师究竟找了什么魔,丝毫不顾及情面,弃他如麻袋碎布。“大师,我自己走的!”身子上一道伤痕刺进了碎石,一扯,尖锐的痛苦让他终于高声尖叫起来,一把用力的甩开法海大师的手,才看到,自己手腕已经出现了一圈的淤青,甚至近乎发紫。
“施主,佛魔相生。佘山有千佛岩,更是有八鬼洞,你若是一步不慎,那么分身脆骨的下场,你受得了吗?”法海退了一步,冷笑,神色有点慌张和警惕,急促道“还不快跟上,若是你走的够快,我又何必拉你。”
小世子几乎要哭出来,唉声叹气道,“大师,你还是让我回去吧。我实在受不得此般痛楚,那些佛门圣地、修道成圣,弟子都不想了。大师!您就让弟子下山去吧。”他全身痛的要命,说句话要喘上三口的冷气,就算是妖魔鬼怪跳到了身前,他也只想着躺在地上,好好叫上几下。
想他一出生既是富贵荣华之家,又从来是在香软暖房里呆着,就算是手上割了一道口子也能让家里的丫鬟侍从惊叹三天,又是煲粥又是补药的,从三岁到如今,还真未有人这般狠狠的彻底的磨砺过他。
法海被小世子死活不肯合作的态度搅了一头的心火,加之周围气息大变,似乎有妖物在隐晦处窥探,偏偏神识探查,没有巡查道任何的事情。他只能拧着眉毛,呵斥道,“你多少也是个男子,怎能如此不中用。佘山从来没有回头路,若要回去,贫僧必不拦你。只是路上魑魅鬼冢你就自己冲过去吧!”
法海语调一顿,眼里精光一闪,手中凝结了莲花守心式,大喝一声,“识缘名色、名色缘识——大威天龙,显!”他手指所到之处,一个硕大的佛字如同金璧纱笼,扫清三界虚无阴霾,将实际所在显露出来。
绿色的血液像是喷泉般扑撒开,带着粗糙的碎肉,砸在了小世子的额头上,然后顺着脸颊徐徐滑落。小世子手脚剧烈抖动,软在地上,想要呕吐又觉得喉咙口发紧,只能手脚并用爬到法海大师的身后,死死的拽住他的袈裟。
“这,这 ,这是……什么?大师,这到底……到底是……什么?”小世子颤抖问,脸上还停留着那股腥臭的液体往下滑动的触感。
法海收回注视桑林深处的视线,居高临下,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就径直往前面走去,宽阔大步中把小世子掀翻在地,他也不看一眼,只管自己往千佛岩靠近。佛性越是凝聚出,魔物越有隐蔽之心,若不是乘着午时日头最烈的时候等上千佛岩,那么他这一身的佛力必然做了妖物的饲品。
而且,法海禅师听到身后磕磕碰碰的响声,不由心中微微一笑,世人皆是如此,不到绝境不会看破。不过一个恐惧而已,竟然还放不下,真不知道当日里横刀四野,独占三方军帅的三皇子是如何生出一个懦弱子弟的。他微微合上眼,也不看路,就那般拨动着手里的佛珠,低低的恍如引路般念起:“诸法因缘生, 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小世子已经不敢再脱离法海大师身边半寸,步步紧随,目不斜视,嘴巴上更是诵读着金刚伏魔经,虽然神色还是恐慌的很,但是渐渐的,竟然跟上了法海禅师念声的节奏,慢慢的心跳也舒缓下来,不至于吓得几乎当场晕厥。
两人一心二用,既要念佛,又要行路,脚下自然放松了些,走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走出桑林的范围,只能遥遥看着千佛岩在山顶处幽幽的发出光,给人一点在近乎绝望时候的希翼。
法海的脚步很稳,踏在石头上会发出一种定定的响声,像是皇府内乐队里回响的钟声,一声就是一声,丝毫不见拖延。可既是这般听起来可以斩断时间所有担忧疑虑的足音,也在即将出桑林的边界口停了下来。小世子不慎,身子没有稳住,硬生生幢上法海禅师的背,全身活似撞上了一堵铜墙,铿锵作响的被弹回到地上。
他龇牙咧嘴,早就把礼仪忘到天外去了。惊慌失措中,条件反射般的怒吼,“又是谁不开眼,竟然冲撞三皇府?竟然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等到法海禅师冷哼一声,才回过神,吓得全身冷汗直冒,颤颤不敢出声。
小世子蜷缩着,从法海大师的身后望去,眼前白沙细水,有一个娇小女童趴在一株半人高的摄生草下,轻声的打着呼噜。她背对两人,身上衣衫半旧,头顶上插了一只假于光彩的仿玉贴金簪,身体舒张着,软趴趴的,没有一点危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