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终大婚(中)(1 / 2)

【旧梦】

梅鹤庭一瞬失神后,敛低视线,上前淡淡揖礼。

他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某承殿下错爱,恐辜负殿下美意。微臣并不适合公主殿下,求殿下放过微臣,收回懿命。”

他的语气多少有点硬梆梆,四处走动了这么些日子,依旧没能退掉这桩赐婚,少年人血气方刚,不是没有脾气的。

只不过他的不满收束在涵养中,隐藏得很好。

昭乐公主是何等玲珑心思,依旧觉察了出来,也许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冷硬,少女噙在嘴边的笑意淡了淡。

半晌,她方开口:“梅鹤庭,我是宣明珠。”

这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大方又轻柔的语意,不同于当日胡服打马的狷扬。

“我事前打听过,你在家乡不曾定过亲,也无心上人的。”

红裙少女明亮的眼睛一片坦荡,话也说得直白爽利,“你向父皇请求退婚,是担心今后的官位?你且放心,哪怕成了驸马,只要你有才干有抱负,六部三司都可以就任,若有志将来入内阁……

“你今年才十七,以资历论,那至少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到时,我为你想办法,规矩是死的,总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所以,咱们可否试一试,本宫作保,既见君子,此生不会负你。”

梅鹤庭忍耐地听她自说自话,听到最后一句,眉头跳动了一下。

公主没有他想象中的跋扈,却是意料之中的傲慢。

她自顾自说了这么多,怎么不问一问,他没有喜欢的人,就一定要喜欢她吗?

她为他想办法,他便得接受吗?

她身份尊贵手腕通天,他便要舔脸依靠吗?

“殿下,”梅鹤庭眉眼漠然,再一次请求,“您也说了,臣今年方十七,不足以成家,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宣明珠惊讶地反问:“你不知道吗,按大晋律,男子十七便可成亲呀。”

梅鹤庭被回了个语噎,他岂是这个意思。

这位骄傲的公主,到底是存心装傻抬杠,还是果真如此天真。

看着小探花年轻冷峻的神色下被气红的耳尖,宣明珠心神悸荡。

她就是喜欢这样儿干净自守的小郎君,这种怦然心动,于她而言是第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在最好的年纪遇上了,心便动了,如若错过,她不甘。

直到离开皇宫,梅鹤庭也没能说动昭乐公主,而且不知是否起了反作用,司天台卜得的良辰就在一个月后。

那道旨意,他不接也得接了。

就在内务司开始筹备公主出降大典时,闻听风信的梅家父母抵达洛阳。

梅父见到梅鹤庭,第一句话便是问他:“你当真愿意尚主?”

不待儿子答话,梅父又道:“你有何想法只管说出来,若你不愿,为父有法子为你退婚。天家公主虽则尊贵无匹,吾儿不喜,便不必娶,不必勉强自己。”

梅父生有一双凌厉的眉眼,在梅鹤庭面前一直是严父的形象,然这一番话,却令梅鹤庭感受到了父亲拳拳的舐犊之情。

他心中有暖流滑过,反而点不下这个头了。

他相信父亲有法子退掉圣上的赐婚,可那是什么样的法子?无非以整个梅氏做赌注,去冒犯天颜,他不能因自身缘故,令整个家族置于炉火之上。

再者,即使退了婚,会不会在陛下心里存下芥蒂,断送他今后的仕途,这一点谁也说不准。

他不能用一个侥幸去孤注一掷。

若坚持自我的结果是适得其反,那便得不偿失。

“圣旨已下,我愿尚主。”梅鹤庭最终如此答复梅父,“只是累父亲为孩儿操心,长生心中有愧。”

梅父直视着少年的眼睛,“你当真愿意?”

这句话他问了三遍,梅鹤庭点了三次头。

梅父默然良久,点点头,“既如此,我还有一句话嘱咐,你听真了:你既有担当,便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娶了公主殿下,便要视她如妻,待她好。你心里不要觉得受屈,我今日给了你拒绝的机会,不管出于什么考虑,是你自己没要。

“所以,尚主是你主动的选择,听懂了吗?”

梅鹤庭当时没懂。

在他看来,迎娶昭乐公主当然是他被迫的选择,因为出于大局考虑,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啊。

不过父亲对他的教导历来严格,梅鹤庭只以为是平常的嘱咐,点头应了下来。

而直到洞房花烛夜,他用喜杆挑开那鲜红的喜帕,对上一双水光脉脉的凤眸,才切实地意识到,他从此有了一位妻子。

“鹤郎。”新婚之夜,昭乐公主莞尔轻唤。

这称呼前所未有,凤烛薰红的香帐下,梅鹤庭的心尖好像被猫爪挠了一下,抿住薄唇。

十七岁的梅鹤庭未经风月,许是宴客时多喝了两杯酒,许是从未近距离嗅过女子的体香,他眼望面前这名尚属陌生的女子,有些恍惚。

蹙金绣凤的吉服衬出她窈窕的身形,酥山堆雪,水腰盈握,且还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爱慕眼神,大胆注视于他。他的身体竟可耻地起了一种变化。

她是公主,她也可欺。

他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大不敬的念头,好像给这些时日的委屈苦闷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下一刻,身着大红喜服的少年瞿瞿转身,背对于她。

这不是为人臣子当有之念,他也不想自己屈从于□□与美色。喜婆婢子已都被屏了下去,安静的喜房中,他掩饰般到水盆边撩水洗手。

手也不脏,只是想借揉搓双手的动作令自己冷静一些。

这时候,便听背后响起一道幽幽的声音:“你讨厌我吗?”

梅鹤庭惶然转头,以为会看到一双委屈的脸,结果发现昭乐公主自摘了凤冠,翘腿支颐,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

她目光中的欣赏与喜爱毫无遮拦。

梅鹤庭从未见过如此热情大胆的女子,是天.朝所有公主都这样肆意娇纵,还是只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昭乐公主如此?

可这样的人,方才拜堂时,也会免去他父母的跪拜,转而随他下拜高堂,规规矩矩地奉上媳妇茶。

说不上心甘情愿,可眼下,讨厌也讨厌不起来了。

梅鹤庭目光软了一些,轻轻吐息,觉得自己毕竟是男儿,不能落于下风,拾回振振风度道:“臣岂敢,臣只是、虔心净手,准备请公主安歇。”

对面轻声一笑。

梅鹤庭耳尖发红,绷紧的脸更显出一派冷谡出尘之质。他有说错什么吗?没有,新婚之夜不圆房,对新妇是种极大的侮辱,事已至此,他认下了,不会如此对待她。

敦合人伦本就是天地常理,与狎昵可沾不上边。

他生平落子无悔,既娶了她,不管出于何种缘由,此生他也只会有这一位妻子。身为丈夫应尽的责任,他都会一一践行。

只是连梅鹤庭自己都未预料到,红烛灭尽后,当他触到那片冰肌腻雪,轻拢慢抵地照顾对方感受时,心里演练的,却是另一番横冲直撞。

十七岁的梅鹤庭脑中轰地一声,猝然想起十六岁的那个清晨,被压抑许久的歧曲之念,从瓮里涨破了出来。

底下轻吟,他咬牙将力道放得温柔,心想绝不能让她发现自己是这种急色龌龊之人。

他不可能是的。

他是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他只是在……行使一种责任。

“嗯……”身下又曼曼扭动了一下,声色似慕似诉,初涉仙霖的少年心荡如舟,下意识搂紧她,切切问,“是疼了么?”

问完,听到自己低哑到变形的嗓音,那其中甚至还有一丝媚意,梅鹤庭的呼吸彻底失序了。

控制得了自己的心,控不住这副没出息的身子。

无妨,第一次,难免失态,难免贪图,难免……他安慰自己,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天将明时,初尝人事的年轻驸马为公主清好身体,轻轻抱放在床榻里侧。

而后他规矩地平躺在外侧,熨平心中杂念,迷蒙地想,原来这便是成人了。

昭乐公主有句话其实不错,他还有二十年的时间可以作为,只要不忘初衷,他可以从七品小官一步步做起,一寸寸积攒功绩,再等一个时机,等一点运气,二十年后人事如何,未必不能翻覆。

就这样,梅鹤庭睡着了。不时过了几个时辰,再醒来时,天光照进了混着暧香的内殿,床榻里侧却空了,公主不在他身边。

“殿下……”梅鹤庭哑声揉揉眼,刚起身穿好外衣,便听外头珠帘响动,昭乐公主用清悦的声音道,“你们都进来吧。”

梅鹤庭奇怪地转头,便看到四五个年轻英俊的小生依次走了进来。

看见他们,梅鹤庭神色微沉,他本该不认识这些人的,可不知为何,他竟能叫出这些人的名字:张浃年、张宗子、余清原、柳息壤……

最后那个男人,长有一张异族的深眉高鼻,胸肌勃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梅鹤庭理应与他素未谋面,却一下子想起他的名字:格尔棊。

他惶惶如醉,转头问昭乐公主,“这是何意?”

宣明珠理所当然道,“面首啊,哪个公主不养几个贴心的小郎君,瞧你对我老大不情愿的样子,我自然要养几个会逗我笑的在身边,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明明他们昨晚才……她怎么能……梅鹤庭直觉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又想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头,急得蹙起眉眼:“可殿下已经要了我……”

“原来驸马是担心这个啊。”宣明珠笑着打个响指,“这个好办,你们,听清楚了,日后在我公主府,你们要以梅驸马为正。他嘛,虽然年龄比你们都小,但正室便是正室,尔等需礼让于他,不可欺负他,听见没有?”

众人应是,梅鹤庭却急了,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可一句话噎在喉咙死活说不出口。

一急之下,梅长生后背湿透地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新梅】

舱室悠悠,人在船上,又是一年春。这趟行船几日前离开扬州,正在返往洛阳的路上。

不复少年轻涩的男人俊朗颌线有如刀削,眉长唇薄,不笑之时略显淡漠,此时他深黑的眸底,明显蕴着从梦中带出的茫然失措。

转脸,看见他的醋醋还好好地睡在他身边,男人眉宇间方浮现暖意。

昵昵地低头轻吻下她的侧脸,确认真实,梅长生长长吐出一口气。

只是一场荒唐梦。

时隔近十年,再想起当年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梅长生望着舱顶默了半晌,低嗤:“什么东西。”

与醋醋重归于好这一年多,她情到浓时还是习惯唤他“鹤庭”,梅长生一一都应下。有时连他自己都以为,他已经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世人谅解自己,总是比苛责他人容易,可他若轻易谅了自己,谁去添补醋醋那七年所受的委屈?

他现在明白了当年父亲那番嘱托有何深意。

既娶了妻,便要爱她护她,处处体贴,岂可只当成一种不可逃避的责任。

过去,他充分享受了她对自己的好,却又纠结于自己不该沦陷于温柔乡中,自己心性别扭,伤及枕边之人,她又何辜。

“醋醋,我不会再令你失望了。”梅长生在熟睡的女子耳边轻道。

见她呼吸匀沉,饱满的檀唇微微翕张着,还没有醒的意思,梅长生无声一笑,为她拉了拉锦被,轻手轻脚地下床。

穿好衣裳,出舱室前梅长生又想起那个梦境,迟疑了一步。

他踅回身,有些多此一举地找出装着赐婚圣旨的檀匣,打开来,见那黄帛好端端地在里头,才放下心来。

晨风混着淮水的腥湿气吹动船帆,梅长生出去后,先到了隔壁宝鸦住的舱室。

宝鸦是和堂妹眉山同宿的,他不便进去,守在外头的使女云荆见阁老过来,请安笑说:

“小小姐和眉小姐还没醒呢,白嬷嬷在里头陪守着。昨晚这姑侄二人不知聊何事,叽咕到半夜才睡,想必这时睡得正香甜。”

梅长生眼里带笑,还能是何事,想必在商量大婚当日如何挡催妆吧。

宝鸦便罢了,古灵精怪,连他的妹子胳膊肘也往外拐。

不过他心情显然不错,顺路又去梅豫和梅珩的房间瞧了一眼,时间还早,大家都在梦乡中。

那向北的船头甲板上,却有两个长衫男子临风对弈,气态皆是沉着不俗,梅长生远远望见,忙整肃衣冠过去,揖手而拜。

执黑子的是梅父,端起小紫砂壶嘬了一口,思量棋局没抬眼。

对座执白的却是梅长生的启蒙恩师韩邃,梅长生此番回京大婚,特意请了老师观礼。

之前因归白园一事,梅长生一直不敢面对这位昔日恩师,还是明珠陪他一道去的杏花书塾。

老师的鬓发比记忆中添了银白,出乎意料,没有斥责他。“你父已经责过了你,年轻人多宽的肩膀,担得起这些重担子。你自扪心关,打得过去便是。”

“长生来了。”

韩先生与梅父本就是多年好友,招呼一声,落下一枚白子,看看棋目,己方占了两着先手,便向梅长生招手,“别干瞧着,你来替我。”

“是。”梅长生恭领师命,扶老师起身,自己敛袖在父亲对面坐下。

父子天伦,清风春朝,本是个闲适的早晨,可这棋下着下着,梅长生心神不由又转到方才那个梦上去。

想起那么多男人围在明珠周身的一幕,明知是假的,他竟也莫名焦躁起来。

心不在焉,棋自然是下输了。

反败为胜的梅父皱眉看了他一眼,“弈道如治学,最忌分心二用,大好局面都能输,想什么呢。”

“赢一局棋了不得了?”这世上能顶梅父几句话的也便是韩邃了,在旁解围道,“不过是我让你,你倒数落长生,人家长子都快小束冠了,你整日还当他是小孩子教训。”

梅父笑道:“来来,韩兄别让着我,再下一枰,分个高下。”

梅长生忙道,“方才是孩儿分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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