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领带、袖箍、腕表、皮鞋。
安整理好自己的着装,深邃双眸低垂,默数了好几秒后,再抬起头,原本表情的面容挂上再自然不过的温和。他一向周全,哪怕知道心上人看不见,也会伪装到最好。
他善于如此。
屏幕上的红点闪烁,他掐准时间踩上阶梯,与下楼的阿宁相遇。
“听说你辞职了,为什么?”
过界的质问在他恰到好处的控制下变得没那么咄咄逼人,更像是亲切的关怀。
阿宁松弛下瞬间绷紧的肌肉,呼吸平复,“不……只是想换个地方生活而已。”
“这个城市不好吗?”安轻声询问,打量着阿宁,与几日前相比,她憔悴了许多,他语气温柔,很担心一般,“为什么突然这么想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又上了几步台阶,声音更近了一些,阿宁呼吸一颤,下意识后退几步。
“没有……”
是在逃避。
安直勾勾地盯着她,黑色占多的眼瞳让他这个动作极具威胁意味,饶是阿宁这种盲人都能感觉到危险,有种被捕食者纳入狩猎范围的惊悚。
“是吗?”
眼睛缓缓转动,安的视线聚焦在阿宁下颌的齿痕上,清晰可见的凹陷处还泛着血丝,一定很用力,才能把皮肤都扎破了。他勉强扯动嘴角,问,“你是……被谁强迫了吗?”
最不堪的事情被提起,阿宁神情一动,撇开头,她的声音坚定了几分,殊不知这让她看起来更加脆弱,“这与你关,安先生。”
这话说得很是疏离,几乎将这两人五年以来建立的信任全然抛却。
“你的那个发小……”安没有在乎其中的回避意味,继续追问,“他不是警察吗?为什么不向他寻求帮助呢?”
消防通道的楼道狭窄,皮鞋敲击着地板发出清楚的碰撞声,安也不急,慢慢踏上台阶,看着阿宁面色越发难堪,她紧张地后退,直至背脊碰到墙壁。
“还是说——那个强迫你的人……是那个警察?”安仿佛一所知地推测着,眼眸倒映出阿宁的表情,试图捕捉她的脸上一丝细微的变化。
为什么呢?
突然就想搬走,不向身边的任何人求助?
是因为——察觉到什么吗?
“我不知道……”忽然,阿宁痛苦地捂脸,靠着墙壁,好似崩溃到极点,“我看不见……不知道……是谁……”
“不要怕。”安心软了,他抚慰性地搂住阿宁,把她完全纳入怀中,反复亲吻她的发旋,承诺道:“我会保护你的,别怕。”
霎时间,安又变回到之前那般害的模样。
宽厚的肩膀和有力的怀抱本能带给阿宁足够的安全感,然而她埋在安的胸膛里,手指颤抖地抓着他的衬衫,面色苍白,好像越发恐惧。
安恍若未觉,贪婪地嗅闻她的气息,漆黑的瞳孔流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
她一所知,也很乖巧。
这么想着,安把手中的电击器藏了起来,将她抱得更紧了。他太缺乏安全感了,一旦想到阿宁会脱离他的掌心,他就好害怕——所以,用这种东西来控制她是没办法的,不是吗?这不能怪他。
殊不知,感受到安空一物的双手后,阿宁才松了一口气。
——坐以待毙不是阿宁的处事态度。尽管家中的行李还没有搬走,但只要重新开始,这些都可以重新置办。
她在酒店里按兵不动好几日后,选择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逃走。
借助打车软件,她很快到了市中心。
繁华的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匆,商店大厦鳞次栉比。
失明后的生活确实很不方便,一个在大街上乱晃的盲人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而她再怎么努力,也需要依靠导盲杖的帮助。
当她处在这样喧闹的烟火气时,异于行走在川流不息的车道里,随时都可能受伤。
但她必须这么做,没有什么是比人群更好的掩护。而她现在最主要的目的,是离开这座城市,再做打算。
高铁虽然迅速便利,但发车前半个钟就停止售票,这半个钟足够她被找到;飞机的手续太过繁杂,也有误点的风险;大巴开车前十五分钟停售,验票不严格,那么她完全可以买不同车次的票混淆视听。这三种交通工具都是实名购票,论选择哪个,她的个人信息很快都会出现在交通网络上。
这么看来,她也只能选择大巴。
借助路人的帮忙,阿宁很快就从最近的at机取了几千块钱,做好心理建设后,她把手机关机,状似不经意地落在地铁出口的看台上。
在这个电子化时代,失去手机确实很不方便,还好钱包里的证件和现金能带给她微薄的安全感。
向旁人询问了时间后,阿宁算了算,她已经出来超过半个小时了。
这不是一个安全的时间范畴。
阿宁多呼吸一下,都觉得时间溜得更快,血液里钻出的恐惧逐步蔓延。
她必须加快速度。
大巴车站很近,阿宁随机购买了最近车次的车票,然后选择了其中一张作为目的地。
油性纸的触感滑腻,阿宁激动得快要失去言语,她小心翼翼地把车票放进口袋。
就快了。
她低着头坐在候车室里,仔细地去听广播的通报,短短二十分钟恍如隔世,终于报到自己的车次后,她释然地吐出一口浊气。
多日以来的痛苦即将获得解脱,她已经开始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
一步、两步、三步……
阿宁不知从哪获得的力气,快步向检票口走去。她心情轻快地把车票递给检票的女人,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下一秒,熟悉的声音擦着脸而过。
“你好,警察。”
车票一下子被推回,阿宁的笑容瞬间僵硬,大脑宕机。
熟悉的洗发水香气很清新,那点果香从身后蔓延过来,占据了阿宁的鼻腔,那点香气本该是令人舒心的,但她感受不到一点安心,反倒觉得悚然。
“麻烦小姐协助调查。”
何一身便衣,正站在阿宁的身后,但公职人员的证件具备与伦比的威严,不容置喙。
阿宁动了动喉咙,她或许该大叫求助,告诉路人她被面前的男人强迫了,但……这些有用吗?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遭受了非法对待,最后的结果也就是被当作是一场闹剧。
接着,继续回到原点。
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阿宁认命般地跟着何坐上了车,右手被拷在车边拉环上。
安全带扣好,据她上一次坐何的车只过了大半个月,心境却截然不同,她沉默着,一言不发。
“你装得挺好,”何的话语间满是赞赏意味,“亏咱俩一起长大,我差点没看出来。”
闻言,阿宁稍稍一动,面上看不出情绪。
何自顾自地继续说:“说实话,那一次过后,我就在想——”
“你是真的没有认出我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还是说,懦弱地选择逃避呢?”
盲人的听觉往往格外敏锐,何可不认为自己那敷衍性的伪装能骗过阿宁的耳朵。
毕竟他们认识那么多年,阿宁怎么可能认不出他的声音?
但是,阿宁好似一点也没有发现,与他保持正常的聊天。何一时间还真以为她那晚是太过惊恐了,以至于连他也认不出来了。
“现在看来,”等红绿灯的间隙,何抽空看了眼阿宁,由衷地夸奖,“你还是那么聪明,不愧是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
哪怕是被一起长大的朋友背叛,也能调整好情绪,装得滴水不漏。
“你们太放肆了,”阿宁终于张口,语气是近乎沮丧的颓然,“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注意到……原来我早就被盯上了。”
“盯上?你是指什么?”何笑了,“比如你家里孔不入的摄像头?还是电子产品自带的追踪器?”
车子进入隧道,周遭的空旷让他的声音一时间都变得诡谲,“或者是那栋楼一直以来只有你和我们居住的事实?”
暗黄色的灯光透过车窗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在晦暗中,他才展露了赤裸而露骨的凶性。
要骗过一个盲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她赖以辨认外界的声音。在电梯里,楼层之间细微的时间差别可以被声音糊弄过去。只要通过改动播报器,她就会对楼层出现误判。
那么只要将相同方位的房间布置得一模一样,她根本察觉不到自己其实不在原先的家中。
——笼子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不知何时开始,她的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没有落幕的舞台,充满了谎言与欺骗。
这样残酷的恶意,是隐藏在黑暗里畸形的怪物,裂开了鲜血淋漓的嘴,露出锋利的尖牙,那些窥探的眼球一直追随着猎物的行动,如影随形。
她毫疑问,会被大口吞嚼入腹。
“有够变态的……”阿宁低语,恨不得将这段时间压抑的憋屈一股脑吐出来,却还是克制住了,她咬牙切齿,“发现这件事后,我对自己产生了质疑——该不会这些年以来我一直住在你们的笼子里,生活的一切都是药物导致的妄想……之类的。呵……我都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有这种想法。”
最大的恐惧,来源于自我怀疑。
“但是……妈的……你们这群疯子……”阿宁的身体气到发抖,语气染上了不自信的绝望,“我甚至怀疑这个想法才是真的,该不会我的生活,就是你们笼子里的一场游戏吧?”
她数次希望,这一切只是深长梦境里的一个荒诞怪异的梦,当她醒来,周边还是那个趣但让她熟悉的世界。她可以从梦中苏醒,却法逃避现实。
“你为什么不猜猜看呢?”他低低笑了起来,“这些年以来,你是一个人入睡的吗?”
阿宁心里蓦地一沉,喉咙收紧。
有些真相是残忍的,与其接受,不如安放在记忆的角落里落灰,直至遗忘。
一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谈话。而阿宁暗自测量着路线,发现车子正驶离市区,这已经脱离了她能活动的范围,一颗心几乎悬吊在半空中。
上坡、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