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即使小绿依然白发苍苍,两眼昏花,想起那一段时间内的事情还是觉得恐慌。她忘不了小姐的事,尤其是最后的一段时间,回忆里,漫漫妍妍的都是红,猩红、桃红、贵红、粉红……红的无边无际,红的触目惊心。
三月的天气,六月的气压,阮府的老爷已经连着三天吃不下饭,一直对着阮小姐的闺房咆哮,即使是最受宠的二姨娘也被他劈头盖脑的臭骂了一顿,他看什么都不舒服,而阮小姐又一直是病怏怏的样子,他心头的火越烧越旺,总是在疾走时随便逮到一个侍女就撕破衣服,也不问名字,把肥大的身体压在柔软的侍女身上,松开腰带提枪上阵,很猛烈地鼓闹了几下,发泄了怒火,就把侍女踢到一旁,回去继续教训那个不听话的女儿。
阮老爷就不明白,明明应该是宋家的大少爷,怎么最后来提亲的是宋家二少爷,二少爷也就算了,竟然还得罪了当家的大少爷,如今宋家一退婚,事情闹大,整个新丰城都拿他阮家当笑话看,而这个唯一的筹码——女儿,价码更加是大跌,以前几乎能把门槛踩破的媒婆,像是约好一般,统统不见了影子。出门喝茶,似乎每个人眼里都是嘲笑的表情,什么赔了闺女还舍了本,什么偷鸡不成反失把米,什么舍了孩子还是套不住狼……总总流言,烦不胜烦。
气得阮老爷走马斗鸡的事也不做了,整日里就看着自己的女儿,嘴巴没有一颗停歇过。他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干脆都不再回府了,就怕踩进阮家的门失了自己的身份。
几个姨娘更是冷言冷语的在旁边添火,令阮老爷一股怒火越烧越强烈,即使站在三尺之外都能感受到扑面的愤怒。
小绿从来没有见过老爷这样气氛,内院里的丫鬟们多多少少都糟了毒手,她是靠着小姐的交情,好容易保下来完璧之身。如今老爷看着小姐的眼神全不见父女之情,偶尔气急了,还会用极狠毒的眼神看着她,吓得她门口不敢出。
小姐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脸色竟然渐渐的红润起来,像是每一刻都在恢复。不过三两天,竟然艳丽到不可逼视。如果说以前的小姐是花中水仙,娇美荏弱令人想到秋水碧长、桂风暗香。那么,如今的小姐,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带着妖娆无比的诱惑,如同秋水染了脂粉香,又像仙子得了情欲欢,那高洁里暗藏的魅惑,无不深深的吸引着旁人。
小姐开始习箫吹笛,偶尔还会强打起精神琢磨些舞姬们才会在意的舞曲,时常会有一个穿着浅墨色的女童,抱着哈勃犬,笑盈盈的和小姐说话。两个人会聊到很晚,小丫头就会吃一些水果,不时的在纸上画画写写,小绿不免羡慕起来,一个女童竟然识字,在她的想法里是顶了不起的事情。于是斟茶倒水中,不免的殷勤许多。
小姐有几次会很不耐烦的喝斥她,过些时候,又笑着调笑她爱管闲事,不过她看得很清楚,小姐,即使连笑着的时候,眼里都有一种冰凉的东西。很冷,很硬,让人不敢靠近。
随后几天,她带着衣裳坊的裁缝入了内府,给小姐添一身新意,小丫头凑到旁边,指手画脚,弄得裁缝挥袖要离去,说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却要来捣乱。小丫头也不恼,笑嘻嘻的侧着脸看看小姐。结果小姐只是淡淡扫了裁缝一眼,然后举起一把银票,轻轻的扔在裁缝的面颊上,轻声说,“你刚刚说什么了?恩?”
裁缝当场就变了脸色,扭曲很久,还是低下头,再抬起时,笑得很没脾气,拍着胸脯道,“没,小的糊涂,忘了分寸。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少年郎嘛。小姐想改成什么样式的,什么布料?没有小的做不到的!”
“记清楚自个儿的身份就好。”
小绿看傻了眼,心里有些担心,小姐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不会说这样的话,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小姐,以前虽然不解人事,但是极为纯良,为人和顺第一,哪会这般的仗势欺人?
这,还是小姐吗?她脑子里一片糊涂,呆呆看着裁缝收了银票哈腰低头的退出去。小丫头抱着肚子躺在太师椅上哈哈大笑,还拉住小姐的衣袖叫嚷,“绝了,绝了,你看她的表情,真是五色七彩,好看的不得了。哈哈哈!”
阮小姐看了小绿一眼,皱皱眉头,低头喝茶,冷声道,“不过是个裁缝,自个儿没本事,还要装模做样。一副脊梁天生就是为钱财折腰的。这人呐,就这点德行!”
她说话时也是笑着的,但是小绿还是打了哆嗦,只想着小姐竟然有些陌生,不由的暗恼着那位不知消息的宋二少。
阮小姐最让小绿不可置信还在后面。当第二天她试穿新衣时,阮老爷惊天地的咆哮咒骂,“混蛋,你以为阮家是什么?是金山银山吗?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还天天想着做新衣,着新装。你一个女儿家,被人提亲又当场被拒婚,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羞耻之心?阮家真是百养你了,什么都不会,整日里生病多愁,还不如当初就不要生你,落的现在这般地步……整个新丰城都在嘲笑我们阮家,一切都是你招惹的祸……你,你简直就是阮家的丧命根。”
阮老爷看到阮小姐左右整理着衣物,头也不回,气得嗓子都变调了。
小绿缩在角落里根本不敢出去,一遍一遍的问候着天上神佛,希望能够避过此劫,还好,阮老爷的眼神根本没有落在她身上。马上,她就为自家小姐担忧了,老爷看上去像是要杀了小姐一般。
只见阮影站定了,挺直脊背,盘好发髻,戴上金箔珠玉镶杂的镂空蝴蝶发扣,露着一段皎白莹亮的脖颈,仿佛天鹅般优美的弧度,衬着一袭鲜活胜过晚霞的红衣,缓缓的,缓缓的回过身,亭亭玉立,幽幽远望。
这一刻,房内的空间像是瞬间被放大了千万倍,她站在时光的最耀眼处,隔着沧海桑田,俯首看过来,眼神迷离飘忽,像只蝴蝶,振翅飞过千山万水,却不留丝毫痕迹。
阮老爷惊讶的说不出话,张大嘴巴一动也不动。小绿更是从来不知道,小姐染上红色原来也会雍容似牡丹。
阮影看他安静下来,微侧身体,就着窗外的阴光,徐徐的插上一朵米白色拳头大小的花苞,左右细看了看,这才满意的露出一个笑容,勾唇扬眉里尽是醉意,当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开口,清冷的嗓子在房间内意外的空旷,透着金属的味道。
“你说,天下男子,有不欣赏我这般容颜的?”她对阮老爷说,红艳艳的衣裙柔顺的贴在身上,细薄的衣料勾勒出她姣美修长的身形,山峦起伏,线条柔美之极。
阮老爷看着陌生的女儿,用力的吞了一口口水,火热的盯住她,嗓子里发疼的干,“不,除非他不是男人。”
阮影脸上梨涡浅露,伸手拨弄了一下发间摇摇欲坠的花苞,露出一个坚定的神情,“很好。爹爹,我答应你。宋家的二少夫人,除了我,绝对没有别的女人能窥视。”她看着远方,扫过屋梁上摇晃着双腿,挤眉弄眼的小丫头,没有丝毫犹豫,“哪怕是生不如死,哪怕是天崩地裂,我绝对不允许他背弃我。宋宏,只能是我的!”
宋宏,只能是我的!谁要插手,我就千百倍回报!
白妖女看戏到这里,十分得意的揉揉白玄的脑袋,用夸张的语气说,“我怎么就这么天才,你看,最早的独占爱情意识,就是我培养的。女人啊,只要肯疯狂,这个世界就会彻底混乱……哈哈,我真是天才的太邪恶了!”她看着底下那个眉目美艳的女子,心里没有丝毫的悲悯,她一直认为,结果是要争取的,代价是拿来交换的。坐等着老天把机会让出来,只能成为别人掌心的玩具,而拼一拼,至少还能是合作者。
她眼里全是剧情顺利发展的喜悦,恨不得赶快看到宋靖脸上的表情,这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衰哥,要是什么都失去了,还会不会这般的高傲,一副谁都瞧不起的样子?还会不会那样的自以为是,认为天下除了他们这帮贵族,其他的都是贱民?要是有一天,他也身败名裂,是不是会愤而骂天,从此一蹶不振?
她真的是太期待了。
白玄看着眼睛里闪亮闪亮的白妖女,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她在问候那位可怜的宋大少爷,她老人家这番用心用力的参与故事发展,绝大部分就是为了报一言之仇,也不知道是说她睚眦必报好,还是应该说她锱铢必较,记恨心极强。典型的,人若犯我,我一定阉人的行事原则。
算了,这尘间爱恨恩怨纠葛,转眼也不过一瞬间,倒是难得她有这个热情。
“是时候了?”既然连衣物都准备好了,应该是马上走人吧。那一边宋家的婚期早就定了,可是拖不得的。
白墨很可爱的笑出虎牙,卖弄关子,“万事俱备,还前东风。不要急,心急可是吃不了嫩豆腐的。事情要一点一点的来,准备工作做的不够好,可会功亏一篑啊!我们输得起,华池仙子可输不起!”
“你不是一直在做准备,要一鸣惊人,要震撼整个三楚吗?华池仙子身上的仙基已经是临近崩溃了,再撑下去,还没上场,就要落幕了,难道你就甘心?”
白玄一击正中心,绝对不让白妖女打哈哈敷衍过去。
看它如此锲而不舍,小妖女也就很大方的开口,“华池仙子知道该怎么做。可有人不知道啊,这唱戏还要对手戏,总不能让华池仙子一个人做了尘间土,而别人只是流流眼泪吧。”
白玄听了,不由的皱起眉毛,“难道你打算让掌灯使君回复在天庭的记忆?这些可是在转身前被阎王殿封印的,除非你以外力强行破坏,但是一破坏,你可就天上地下全部得罪光了。”
白墨翻翻白眼,嗤笑道,“你真当我得意忘形,还是心智不全。本仙子没那么傻,要学孙猴子翻天覆地的玩。没实力,本仙子还是会夹着尾巴乖乖做人的。”她摸摸下巴,学习诸葛亮泡妞时候专用的表情,高深莫测的拉长尾音,“我只是要赠他一壶酒……”
白玄怀疑的斜视她,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能惴惴道,“你只要别不自量力就好。我还不想陪着你一起打入十八层地狱。”
“笨,白玄,你不明白本仙子的座右铭吗?”朗朗声音再响,已经是三千里之外,坐在屋梁上的却是两妖交谈前的幻影,因为高速运动而留下的残像。
“那就是:信我者的永生。不信我者,永不超生!”
白玄几乎是淌着冷汗,看一道有夔牛后大腿粗的闪电犀利的劈在身边,中间只有手指甲大的距离,险之又险。它只能远远的跟着白墨,用双足狂奔着,在苍芒的山巅间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