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就定在在大雪封山后,也正是漫山遍野的梅花开的最疯狂的一月初。村子里的人开始忙碌起来,为新婚的夫妻准备房子,他们想办法在靠湖的角落盖了一层石屋,抵挡寒冷的天气。还用竹片围了一块小小的院子,种上一些耐寒的植物。大抵是城里来的贵客,村子里的人把所有关于文雅关于美的东西都栽在了新房的旁边。
樟家奶奶还叫人移了几株梅花到屋子的旁边,说也奇怪,这样不切适宜的天气,那梅树移栽下去,第二天就开花了,淡淡香气勾的人心安定。大伙都说,新婚的夫妇有福气,是老天爷在帮衬着。
准新郎特别忙碌,今天要去跟着王家大哥学手艺,为家里添一张桌子,明天还要去武大叔家买一块鹿皮,给家里做一块长垫子。还有时候,会去湖边,查看一下结冰的状况,聆听几个老手的捕鱼经验。
樟树奶奶家的小丫头干脆抛下了领过来两人,每天都会抱着小狗在村子里散步。基本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她总会碰到他们一两次。有时候,是准新郎手上拿着一只畚斗,有的时候是准新娘捧着一小口袋的钉子。小丫头看见他们的时候,大都的很沉静的模样,而准新娘总是微微的笑着,光彩四溢的脸庞上满是无法掩饰的快乐与兴奋。她正在和她的爱人一起细心的布置着他们的新家,他们的温暖的爱的巢穴。
结婚用的礼服,是村子里一群未出嫁的少女们自告奋勇替准新娘裁剪的——因为她总是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即使是熬夜绣花,也会令新郎心惊肉跳。而且,村子里也有一个古怪的习惯,若是能得到未出嫁的女子亲手做的礼服,就会给新娘带来幸运,可以免去娘家人不在身边的遗憾。
所以每一天晚饭后,村中的少女并不是马上回家休息,她们会聚集在樟家奶奶的院子里,点上好几盏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把一腔少女的心愿和祝福一点一点缝进去。等到她们睡去了,樟家奶奶处真正热闹才开始。
一群张不大的小妖精们会接过姑娘手中的活,,热热闹闹的,为一对可怜的小神仙编制幸福。芙蓉妖精负责剪样子,桃花妖精负责缝制花边,而当初哭得一塌糊涂的芒草妖精则负责把金边丝丝扣好,有时候连樟家奶奶也会乐呵呵的插一手,帮准娘雕琢那一头无比炫耀的花冠。她们轻声交换着谈话,低头紧赶着手上的活,在悠悠灯光里,把那些睡去的小姑娘们,投射出一种不平凡的美来。
小丫头有时候是睡着的,有时候是醒着的,就托着下巴,静静看着,偶尔还会打个哈欠,然后不自觉的点着脑袋。樟家奶奶劝她去睡时,她会很调皮的笑笑,“我不过是个看客,哪里比得上你们闹心。别管我,不过凑凑热闹。”
樟家奶奶也就任她去了,这个孩子,心思灵巧的,就是性子淡了些,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一双眼睛看世情,都只当作过眼云烟。话说回来,她老花眼眯起来,叹口气,到也是个成仙的好性子。
婚礼越来越近,新娘显得很疲惫,村子里的人见到她,都会好心的劝一声,要她好好休息,好好准备迎接那一天。而小妖精们埋伏在幽深处内心里全是隐忧,就怕可怜的新娘受不了等待痛苦的过程,干脆放弃了自我。
有一日的夜晚,芙蓉妖精做完了手里的活,看着快要完工的新娘礼服,她把一众妖精心里的担忧说出了口:
“华池仙子看上去如此憔悴,可千万不要撑不到那一天啊……”
拿针的一众小妖精们手都停住了,互相对看了一眼,然后又开始缝制下去,芒草妖精抬起头来瞪了一眼她,“小芙蓉,你怎么老是那么的讨厌?”
小丫头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扫过,屋内升腾起一阵凉意,她凉凉的插进一句话,“讨厌的可不是小芙蓉,讨厌的是那埋伏在眼前的命运。做一个背仙的怪物,面对着生不如死的人生,这鸳鸯的代价,还真是令人感动!”
众妖精脖子一缩,默不作声,只是心底里暗暗的许愿,希望新娘千万不要出事,一定一定要让两人幸福啊!
佳期终于是到了。
村子里张灯结彩的,锣鼓唢呐,百家齐鸣,深雪中传出红烛微光,冰寒里自有人情热暖。这一对小夫妻,着新袍,带珠冠,牵着大红绸缎,羞涩涩情浓浓,从村口一路走到了大堂中。
众目睽睽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如此程序,自然也少不得喜酒上的彼此欢呼打闹,个把性子活跃的山里姑娘还会起着哄,陪玩伴们打闹洞房。
篝火升腾起来,整座山林都变得安分,平日里乱红乱叫的狼群野兽,也许是沾了喜庆,齐生生的没了声响。除了爆竹阵阵,就只剩下贺喜人真挚的祝福了。
有喜娘在洞房门口撒了一把五谷,然后高声的笑唱起来,
“关关雎鸠在两旁,在河之洲陪姑娘。窈窕淑女生贵子,君子好逑状元郎!”
待的新郎射下了不远处的喜账,新娘踩过五谷盆,来到了屋内。喜娘又忙不迭的上前,一边从怀里掏出白果洒在婚床上,一边鼓动着屋内的婆娘们齐唱:
“一撒天赐平安,二撒早吃红蛋,三撒三元吉利,四撒四季如意,五撒五子登科,六撒天地人和,七撒妻子团圆,八洒子孝孙贤,九撒天长地久,十撒白发到头!”
歌一过,村落内欢呼声齐鸣,祝福贺喜披天盖地的扑来,樟家奶奶干脆推了新浪出去迎接客人,让忙碌一天的新娘一个人在房内好好歇歇。她老人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人群中缺少的那个影子,于是拉住了王小三问,“小三,白丫头上哪去了?”
王小三傻眼了,他今个儿还真没见着那丫头的影子,热热闹闹的,谁理会一个小丫头跑哪里玩去了呢?“樟家阿婆!”他在炮竹声里喊叫道,“想是又往后山去哩,那里不是有一片梅林吗?白丫头每次都去那里耍弄,说是怪好看的!特安静!”
樟家奶奶蹙了蹙眉头,不悦道,“这丫头,什么日子,还这般惫懒。不行,小三,你去把丫头唤回来,人家小夫妻的大日子,缺了席就是失了礼。做人可不能不讲些规矩,山里人没有她这样子的脾气。”她老人家眼睛一瞪,眉毛一扬,王小三就觉得整座山都压在身上,沉的气都喘不过来,原本想推脱的话一骨溜就滑回了肚子中,只能委屈的往后山跑去。
山里的冬天,下的雪都特别厚实,贴在衣服上一抖,就会簌簌的掉下来,要是不小心颠倒了脖子里,冻得人全身都像是冷水里捞出来一样,哇凉哇凉的。
王小三披上了厚厚的麻衣,裹着蓑衣斗笠,顶着北风,在雪地里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走。他眯着眼,风太猛烈,只能看清楚半丈远的地方。他想,这丫头一定很早就出去哩,要不然,路上的雪不会这般平整,一点脚印儿都看不出。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前面的路开始变得容易行走。两边的山壁陡峭,但是挡住了呼啸的风雪,小路上甚至还有一些不宜时节的杂花碎草,掩盖在残雪下面,颤涩涩的残喘着。王小三粗壮的神经根本无法欣赏这一种残缺的美,一脚踩上去,只当是不滑脚的着力点。
就这样一脚踩死一块花草,王小三战战兢兢的到了后山,迎面而来的是一种香腾腾的梅花香。一大片嫩黄色的梅花挤在一起,争先恐后的绽放,衬着零碎的几点艳红色,在狭小的空间里喷发出灿若星辰的光芒,让不知道细致的王小三也看傻了眼。
白丫头就坐在一块山石上,盘着腿脚,冲着王小三招手,“过来过来,这里风景最好了。”一旁的小狗泡在酒壶里,挺着肚子打着呼噜,十分惬意。从它大大张开的嘴巴里,飘逸出徐徐酒香,一股接着一股,源源不断的,融入了梅林中,风一吹,梅花香气夹杂了丝丝五谷佳酿,勾的人心底酒虫蠢蠢欲动。
王小三羡慕的看了一眼小狗,想到正事,就哈气搓搓手,说道,“白丫头,这冰天寒地的,咋不会去看新娘子,多热闹!你要看梅花,那湖边的一圈,不也顶好看的嘻?嘶——这天气,冻得人骨头都脆了。”
白丫头笑眯眯看着面前的梅花,道,“新娘子有什么好看的,横竖也就是个人,张不了翅膀,飞不了,我懒得凑那个热闹。”
“那可不是,新娘子漂亮着呐!樟家奶奶说,仙子都没她好看!”王小三露出一个痴迷的神情,缩手缩脚道,“总比这些花好看。明年开春,什么都没了。”
白丫头侧着头,不屑的笑起来,“也不见得。美终究会因为不能持久而变得凄艳,因为未来必将失去了,若是细看,以后回想起来,就会更加的悲伤和惋惜。而这一片花海,却不同,年年岁岁,这般绚烂,如此相似。”
“我不想道贺!也不想去参加。”她说,坐在山石上,俯下身,看着王小三,眼睛里面通透的,映出一片雪后的天,“为了一个人的执着,为了一份感情的完美,而疯狂到遗忘世间所有的人,甚至不惜毁了彼此的前途。就算是我自己一手促成的,我也不想去亲自观赏。更何况,这样美好的结局,不再我的预想之内。或者说,”她顿了顿,仰起脸,手里抓住吹过来的花的碎片,“我预想太完美,不喜欢这样的瑕疵。仙人,就是偏执狂,那有可能幸福呢?”